东野无聊,喝着可乐转头四顾,在不远处的墙角看到一个iPod,屏幕还亮着。
他随手抓过iPod,将耳机戴上,一面问:“你平常听什么歌?”
叶宅根本不理他,两只眼睛眯成精准的一线天,直愣愣注视围巾上纠结扭曲的图案,十五分钟过去,他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动过。
霍东野耸耸肩,闭上眼睛,这时耳机里传来平滑的沙沙声,不属于任何一种音乐形式。乏味地持续着,“沙沙沙沙”,好像饿疯了的蚕虫咀嚼桑叶。霍东野小时候养过蚕,不过很快就全部死掉了。他力气太大,年幼时又不懂得控制,明明是充满爱心的抚摸,结果搞得满手都是碎尸。大概只有藏獒会是比较合适的宠物,但他所住的社区有规定,居民不能豢养大型危险动物。
老虎狮子藏獒豺狗中华田园犬,统统不行。
东野很为中华田园犬打抱不平。
这种沙沙声毫不动听,但不知为什么他一任自己听下去。
渐渐有轻缓的呼吸声传来,气息极为悠长,在进出之间,相隔很久很久,而且简直轻微得听不到。
他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去追踪那呼吸的质地。
真奇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在什么地方听过吗,或者遇到过呼吸得这样圆融流转的人?
仿佛一根丝线将霍东野的意识勾住了,全情投入到那呼吸铺就的道路上去,一路狂奔,狂奔,前方仿佛有重重迷雾,不知终点何在,而迷雾之后所藏匿的,也许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诱惑。
忽然他听到耳机中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笑。
然后有一只手拍在东野的肩膀上,透过T恤都能感觉那手心的冰冷。
霍东野睁开眼睛,正对上叶宅扭曲的脸,在问:“你干吗呢?”
他把耳机取下来:“里面放的是什么?”
叶宅随意看了一眼,说:“我睡着后房间里的声音。咦,你听得到,其他人都不行的!”
他思路转换极快,完全不依常理,不等霍东野回答就跳到另一件事上。
“这条围巾你在哪里找到的?”
霍东野如实告诉他,一五一十,从多年前父亲所交代的预警开始。
叶宅听得认真,不过中途忍不住发表了一句评论:“你爹真爱玩神秘,留张纸条说清楚点不是好得多,要不电话留言也行,就算天大的秘密,还可以在银行里租个保险箱嘛。”
霍东野耸耸肩很诚实地说:“我想他没这个钱。”
“你就说你看到什么了吧。”
叶宅把围巾丢回给他,自己从旁边一堆文具杂志里翻出一张纸,一支笔,翻身趴在地上,运笔如飞,涂涂抹抹。霍东野迷惑地追随着那支铅笔画出一根根或直或弯的长线勾连延展,最后在纸上构筑出——
“地图?”
“地图!”
霍东野问,叶宅答。
的确是一幅绘制风格极为精细的地图,街道纵横交错,地理走势纤毫必见,与普通地图不同之处在于没有画上任何参照物。
“看不见参照物,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图。我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就是这样了。”
重新拿起白色围巾细看,霍东野真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叶宅是如何找到地图的,上面明明只有一些如象形文字一般的图形。
“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啊。”叶宅从冰箱里拿出大桶冰激凌来吃,他吃相很特别,将整张脸埋进去啃噬,抬起头来连头发上都沾满紫色香芋雪糕,咧着嘴向霍东野笑,“这叫啥,这叫专业。”
他有点神往地说:“嘿,大学里如果开个通灵专业,你猜有人报么?”
霍东野很诚实地回答:“只要能赚钱,想必没问题吧。”
叶宅点点头:“你虽然胸大,脑子里还是很有现实主义精神的。”
这,哪跟哪儿啊?
霍东野赶紧把话题岔开,对叶宅表示慰问:“这个,看得辛苦吗?”
叶宅说:“不辛苦,往眼前一放,线条就自动铺开。”
他很自豪地挺挺皮包骨的胸膛:“你当我通灵是假的么?”
“当然不会。喂,你刚才也预先知道我要来?”
“那倒不是,你来的那条路是我家私有的,路上装了估计有一万个摄像头,我一早看见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往门口走,招呼霍东野跟上:“地图能在网站上查到归属地,不过我这儿的扫描仪坏了,咱们去我爸书房吧。”
老叶的书房独占顶层,二楼通过去的楼梯那里结结实实落了一扇银色大门,右手边墙上嵌入一个小小的密码输入台,蓝屏闪耀,看起来非常高科技。
“验指纹和视网膜的,指纹还好,打断我爸的手带来就是了,视网膜没什么戏,死了就验不出来了。”
说着这么冷冰冰的话,叶宅的表情却一派轻松。
霍东野心想抓着你爹自己来开不就行了吗,叶宅背对着他立刻接口:“一般人想抓他可没戏,老头小心得要命,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一定是楼下那个小娘们干的。”
他和他后妈的梁子,结得可真是根深蒂固。
两人走到银门前,霍东野对叶宅的能力很有信心,背着手在一边等新鲜,看他是怎么变出指纹和视网膜这种东西来。
结果叶宅说:“喂,别愣着啊,打啊。”
“打?”
“可不是,这门的硬度我估算过,比学校植物园那堵石墙大概强两倍,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吧?”
“强两倍的话当然没问题,真的打?”
“不打也行,咱们去把我老头做了?最少可以搞到一只手。”
这家伙和自己的亲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就没一句话是好的,而且就为了扫描个图纸,至于吗?
如果老叶失踪的话,估计叶宅不但不会去找,还会拿零用钱出来在街上摆流水席庆祝吧。
真是的。
霍东野这么嘀咕着,靠近一点儿那扇银门,伸手贴在上面,感受了一下。
果然是硬度非常高的合金,就算用炸药也不见得一下子能炸开。
当然,炸药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跟叶宅确认了一下:“真的打?”
叶宅一点头,干脆利落:“打!绝对不叫你赔!”
有这句话就好办了,霍东野微一低头,手指像弹钢琴一般在门上某个特定区域游走,嗒嗒有声,轻柔而极富节奏,速度越来越快,如同骤雨打芭蕉,铜钱落水面。
弹了大概三十秒之后,他掌心紧紧按住门,轻喝一声,吐气,缩回手。
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门的一部分——被他敲打过的那部分,也是装了密码锁的那一部分。再随手一推,无设防的大门便应声滑开,比一只小猫咪还乖巧轻快。
叶宅眉开眼笑:“哇咧,牛啊,这叫啥,死亡按摩法?”
霍东野摇摇头:“只是将装了密码锁的地方内部结构打断而已,这样动静比较小。”
两人跨进老叶的书房。迎面整幅的落地玻璃窗宽阔如电影荧幕,和叶宅的房间一个方向,正对高尔夫球场,落日归鸦之时,夕照想必如梦如幻。
房间是椭圆形的,雪白空洞,东南角靠窗处有方圆五米左右的人工苗圃,以白色玉石镶嵌周围,中间种满了不知名的碧绿植物,高及半墙,叶片纤秀挺拔,一簇簇高低错落。说是书房,却一本书也看不到,屋宇中心摆着一张精巧的书案,一把椅子,案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花梨木笔筒,一个复古金壳小钟。
“这么空落,喂,你爸在这儿能干啥?跑步么?”
叶宅不答,径直对准那扇落地玻璃窗走去,念了一声:“芝麻芝麻。”
玻璃窗与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山洞门想必是亲戚,也吃芝麻这一套,等了数秒,便震动两下,缓缓向两边滑动,舞台开幕一般,玻璃墙后别有洞天。
叶宅对霍东野笑笑:“喏,里面才是我爸的书房,外面这是障眼法。”
摇摇头,他评论道:“够变态吧?”
玻璃墙外那令人沉醉的怡神画面,原来只是人工依真景所造的幻象,一模一样,但是如假包换的假。
真正的高尔夫球场还要更进一层,在老叶真正的书房真正的玻璃墙前才能看到。
这才叫书房,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柜占领了两面墙,地上报纸与杂志堆积,垒成碉堡互相倚靠,零星还有几件衣服埋在废纸堆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让人无处下脚的家居风格,真是如出一辙。
沿玻璃窗摆着一溜极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和专业办公设备,另有情报机关级的监控器,叶家豪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一览无遗。果然不愧是房地产商,这偷窥自家人的爱好真变态,看此时花园里两个园丁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正各自拿着锄头剪刀大打出手,眼看就是血案。
叶宅对他人死活毫无兴趣,随手把监控器一关,将地图草稿放进扫描仪,扫描,得到的文件精度极高,叶宅将文件直接存入某一部电脑,上载到一个地图搜索网站,大约十秒之后,搜索结果出来了。
“伦敦?”
叶宅所画的地图,与伦敦道宁街的局部地图完全契合。那一带是CBD,写字楼林立,是全世界商业地产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名店林立,大亨横行,其楼盘或售或卖,价格之高都令人发指。2010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十年如一日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超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
从网络上搜索出来的信息就是这样子的,霍东野看完很犯愁。
“我爸不会失踪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吧?”
叶宅吃吃笑:“干吗,你本来以为他会躲在某个茶餐厅的收银台后面,等你过去点海南鸡饭的时候就跳出来对你高喊Surprise?”
他快手快脚将相关的信息存到网络硬盘中,拍拍屁股坐下来,打个哈欠,问霍东野:“你准备怎么办?”
凉拌吧。
就算是伦敦也没有办法,就算是外太空都没有办法,既然失踪的人是自己亲生老爸,说不得那是要走一遭的。
叶宅眼睛顿时一亮:“我也要去。”
又关你事?这种找爹的戏份你干吗要插一脚?
叶宅不依不饶:“一起嘛。”
他打个响指:“跟你说吧,我老头子今年暑假就要把我送到外国去了,前几天要我抓阄决定去哪里来着,如果你要去伦敦,我就顺水推舟去英国咯。”
霍东野觉得不可思议:“你去外国干吗?”他性子直,要不是顾忌基本的礼貌,直接就吼出来一声:“你去吓唬人么?”
“我?我是叶家的灾星啊,出生时那个死和尚叫我十六岁要去外国的,不然就死一户口本。哼,我老头子也是个笨脑筋,他明明都移民了嘛,移民了哪里还有户口本?和尚说话就是这么不严谨。”
口气随随便便,但当灾星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庆祝的事,霍东野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又心软,只好拍拍叶宅的肩:“那行,那咱们去吧。”
叶宅得到准许,眉开眼笑,刮起一阵拐子风,两腿一长一短地就往外跑,高喊着:“我去收拾一下,咱们马上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