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国际学校,在本城享有盛誉。它占据方圆足有三百公里的整座山作为校园,门口竖立着极具后现代风格的标志性雕塑——一只紧握的拳头。看到的人都浮想联翩,但每个人想的东西其实都不大一样。
这所学校提供超一流的硬件设施与师资队伍,却收取低得简直可笑的费用,因此满城学子无不趋之若鹜。所有申请人都需经过面试,据说面试关卡有十三关之多,侧重点各异,书面成绩反而是最次要的选拔标准。如此制度之下,可以想见杰夫国际学校的校园中行走着多少特立独行之辈,就算如此,叶宅仍然享有盛名。第一因为他姓叶,第二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在霍东野所住的东波城,人,只有一家姓叶,房子,一半以上都归叶姓,因为叶家独一份儿在此地做房地产开发。
这年头做房地产开发不是一件什么积德的事,大家去买房子的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卖家手欠,在售价后不小心加多了一个零,当这怀疑实在不成立,买不起的朋友就会向四方神佛祈祷,希望那些天杀的奸商断子绝孙。
叶宅顶着如此巨大的群众压力,在他爸五十有五的时候呱呱坠地。据说他妈生完之后探头一看,长号一声:“我的妈呀,这是生了个啥!”就晕过去了,醒来死都不肯抱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见叶宅尊容。
不管长啥样,只要六根齐全,五官具备,老叶还是高兴,自家的种,亿万家财后续有人,不用响应巴菲特[沃伦·巴菲特,美国人,世界著名投资家。]号召拿去救济非洲了。结果老天说,这事还没完呢,孩子满月那一天,有个和尚上门求见。
自古许多传说中的人物,小时候都跟和尚道士有点儿交情,贾宝玉啊,济公啊什么的,可惜都不是什么正面榜样,而找上叶家这位,来得也着实有点蹊跷。
他没按古例在人家门口敲锣打鼓吸引眼球,倒是直接摸上了老叶的办公室。
不知如何便避开了一切保安、门卫、三重门的秘书和助理,施施然杀到老叶办公桌前一拍他面前的文件,说:“施主,新近得儿吧?”
老叶跳将起来,下意识摆出一个佛山黄飞鸿的起手式,崩得身上的名贵西服关节裤裆处咔咔乱响,一身冷汗。
和尚一领灰袍,身如竹瘦,脸比马长,眼似死鱼,咧嘴一笑,空洞少牙,阴沉无比,徐徐道:“等我说完下一番话,你必定会叫人抓我直送警察局,告我妖言惑众,招摇撞骗,不过没关系,你把这番话好好记住就是了。”
“你家小儿,来历不凡,务必要任他自由生长,千万莫管教,他爱学木匠也可,爱学挖坟也可,爱伤人放火也可,犯了法自有天地政府拿他,你家里人千万不能插手。”
“他说什么,就得信什么,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一旦违逆,后果不堪设想。”
“到十六岁送他往西,有多远送多远。施主,这里的往西不是叫你干掉他,是去西方国家,美英均可,东欧则不佳,尤其不要靠近罗马尼亚。”
“耶,我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叫人来抓我?喂喂,等一下,等一下,还有很关键的一句!喂,不要拉我走那么快!”
在保安们把和尚兄连拉带踹弄出老叶办公室之前,他拼着老命来了一招狮子吼,声震屋宇,直达老叶耳膜与内心。
他说:“取名宅!宝盖宅,切记切记!”
这,就是叶宅名字的来历。
就算拥有人世间一切其他美德,不小心长成这个德行的话,他当然就不容易交到什么朋友。
精确地说,他根本一个朋友都没有。叶宅所到之处,连耗子都望风而逃,他孤独地每天放学回家睡觉,以免室友半夜起床被他吓出大便。
霍东野是唯一和他还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中不包括任何审美品味的缘故。
这段传奇的友情建立的地方是学校后山的植物园。杰夫国际学校用于教学目的的植物园规模之大,三天两头有人因在其中迷路而拨打110求救,如此自然而然成为蛮荒地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两人相遇的那天,霍东野和叶宅分头被学校里危害最大的小流氓团伙洗白。洗白,在这里不是比喻手法。小流氓头目那几天似乎手头很紧,平常拿了现金就走人的,那一次连衣服都准备拿去变卖,剥得只剩条裤衩丢在植物园后门墙根下就锁门走人了,两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聊聊闲天。
一开始霍东野问他:“你也老被他们抢啊?”
叶宅说:“是啊,你呢?”
霍东野找到革命队伍,精神为之一振:“我也是啊。”
两人转头相视一笑,叶宅有点纳闷:“这阵子小光子干吗了,这么缺钱?他平常一个礼拜才抢我一次,这礼拜都四回了。”
两人交叉对照了一下彼此经验,发现小光子作案风格大变,从可持续式细水长流一转为三光洗劫式,白天黑夜轮班。叶宅一拍大腿:“糟了,一定是他姐又病了。”
小流氓团伙头目小光子,家里有个得肾病的姐姐,靠洗肾活着,据说也活不太久了,小光子家太穷。
每回洗肾的钱接济不上,他就必然出门祸害同学。
霍东野很迷惘:“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这事,除了抢与被抢的关系,叶宅和小光子之间也不像有彼此要交代家底的交情。
叶宅噎了一下,反手捅捅霍东野。他那只手,跟广东茶楼里的凤爪很像,小得邪乎,手指头皮色苍白,圆鼓鼓跟泡过似的:“难得你跟我说过三句话还没有被吓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呗。”
“嗯。”
“你别说出去。”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叶宅咧嘴一笑,嘴巴里那么三五七颗牙每一颗都摇摇欲坠,说:“我呀,能通灵。”
霍东野很镇定:“就是能跟神仙幽灵什么的说话么?”
叶宅晃晃头:“那是骗人的。”
“我通灵的意思是,只要我想,使劲想,八九不离十,就能知道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丢失的东西去了哪里,怎么样走才不会迷路,诸如此类的。”
“就像小光子,他第一回抢我,我就知道他姐有事,所以让他把我爸给我的附属卡抢了,结果这个笨蛋不会用,非要还给我。”
人家还信用卡给他,性质好似跟欠他八百块差不多,叶宅现在想起,都要龇牙咧嘴怒一番。
怒完之后他又捅捅霍东野:“你信么?”
后者点头:“信。”很诚恳。
“你能看看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叶宅把身子转过来,双手捂住两腿之间。霍东野很坦白地说:“别捂了,拿放大镜都看不见。”
叶宅悻悻然把手合得更紧一点,歪着头努力看霍东野,看了大约有十分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那双眼睛太小,简直不知道到底是睁着还是开着,霍东野点点他:“看到什么了吗?”
“妈的,你怎么长这么帅,我怎么长这样?”
“你就看出来这个?”
“没有,看不出来你,你身上罩了一层什么东西,呃,白色的,一层纱似的。”
霍东野摸摸身上,唉,真的有层纱就好了,老子还能挡个三点回宿舍穿衣服。眼看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再不去上晚自习要被老师爆头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身上黝黑的肌肉一块块舒展,平时在宽大校服下看不出来的强悍体格此时一览无遗。他对叶宅笑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在叶宅那对鬼火一般的眼睛注视下,他轻快地赤脚走到小植物园的南墙前。那堵墙壁由零碎的花岗岩石拼成,浆糊灌缝,砌得结实细密,高有三米,厚达数十厘米,墙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宿舍区。
霍东野站在石墙前,挠挠头,而后随随便便,一掌推出。
石墙受力,无声无息地应掌开裂,一整块花岗岩倒下来滚到旁边,墙壁上出现一个大洞,刚好容一人出入,边缘平整丝滑,就算机器人拿开山斧砍,都砍不出那么利落。
“喏,这就是我的秘密。”
“我们可以走了。”
我有无敌的功夫,你有通灵的双眼。
让我们为彼此保守这惊天动地的秘密。
也许有一日,秘密与秘密会在某处相逢。
这个暑假,叶宅按惯例一考完试就回家了,但他临走前破天荒地找到霍东野,说:“下学期我不来了。”
他对学习和考试都没有兴趣,永远不及格,看来就算有通灵能力,他也很有操守地没有考试前看答案。
下学期不来,是对接受教育这件事终于彻底心灰意冷了对吧。霍东野表示理解,但叶宅却不置可否,咧咧嘴走了。
自从在植物园两人共患难了一把之后,偶尔在校园里遇上,大家会停下来聊聊天,主要内容是叶宅向霍东野通报其他同学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八卦,包括:“唐丽华昨天去色诱物理老师了,不过物理老师觉得她的胸部太小,不值得付出泄露期末考试试题的代价。”
或者:“食堂里的猫老得抓不动耗子,跳汤自杀了。喂,中午的蘑菇忌廉汤你没有喝吧,一股猫味有没有!”
也有些好事:“你要是这会儿去买杰夫国际校园福利彩票的话,买“89 45 66 32 9”这个号码可以拿到一千块最高奖!”
霍东野听得热情而有节制,听完后既不会去嘲笑唐丽华,也不会去揍煮猫汤的大厨,更不会飞奔去买彩票。这些良好表现一步步让他成为叶宅心目中最完美的八卦搭档,也催生了一丝微妙的友情——在两个根本不搭界的人之间。
现在,带着那条真丝围巾,霍东野找到叶宅。
叶家的宅子。
很大一栋房子,三层,前门有占地大约五十亩左右的花园,种满各式花木,配置大型水上乐园,整个造型从空中俯瞰,像一只将翅膀展开来的大鸟,很有霸气。
拜无孔不入的八卦杂志所赐,本城人人都知道如何找到叶家,不过,要顺利登堂入室则完全是另一码事。
霍东野在去的路上一直想应该怎么样和叶宅接上头,那位兄弟不用电话,邮件、QQ、Skype一律没有。
“大家在学校里不得不看到我已经倍有压力,谁还愿意下课后自己找罪受啊。”
这是他的原话,写在班级通讯录叶宅名字那一行的备注栏中,无论通讯录更新多少次,这句话都岿然不动,足见全部人对它的认同。
但霍东野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到叶家第一道大门的保安亭门口,就发现叶宅穿套松松垮垮的背心裤衩,歪歪扭扭靠着安全门坐在地上,冲他咧嘴笑:“嘿嘿,找我?”
任何人有机会穿过叶家的花园,就会明白有钱的好处,钱就是美景、好空气、清静,以及悠游自在。
霍东野在路上看到一池鱼,肥大活泼的美丽生物在水中来去,似乎毫无忧愁可言。
“锦鲤,很贵很难养的那种。”叶宅说。
“我爸说自从他开始玩鱼,对女人都没有兴趣了。鱼的脾气比较莫测,一不小心就会死给你看没商量,比较有挑战。”
霍东野抬起头:“真的吗?”
叶宅长得满额头都是的黑眉毛挑一挑,很冷酷:“其实是他老了罢了。”
他带着霍东野一路走进家门,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大厅的壁炉前传来一个柔腻的声音:“小叶,这是谁啊?”
霍东野低头一看,那儿站的是一个体态窈窕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丝质小洋装,这么热的天气里整个人仍然显得清净优雅。她前额光洁,犹如被砂纸打磨过的石面,唯独一双明亮得稍嫌过头的眼睛,泄露了她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
她抬头望着叶宅,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后者充耳不闻,埋头继续爬梯子,他两条腿一粗一细,绝对不是天生爬楼梯的材料,哼哧哼哧十分辛苦。
霍东野过意不去,正要答话,叶宅的右腿猛然一个神龙摆尾,踢到霍东野膝盖上,接着说:“这个死女人是我继母,害死我妈才扶正的,不要鸟她。”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大声,继母的脸上露出既恼怒又无奈的复杂表情,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紧紧咬住嘴唇,似在努力忍耐。霍东野注意到大厅的东北角本来还有个佣人在抹花瓶的,一看这架势就溜了出去,看来久经考验。
“小叶,你已经十六岁了,在外人面前怎么还这样信口雌黄?”那本来甜腻的音质中夹杂大量的隐忍,像燃烧着一根炸药包上浸过水的引线。
叶宅已经上到二楼,闻言站在走廊边向下一探身子,阴森森地说:“怎么,你以为我到了十六岁,说的话会比十一岁的时候少一些灵验么?”
继母脸色顿时惨白,看来她也必然知道叶宅出生时发生的那段小插曲,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时间蹉跎两分钟,叶宅已经带着霍东野消失在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是一个里外套房,大约六十平米大小,被不同颜色的挡板分割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功能区,空间利用得非常紧凑利落。
正经家具几乎没有,睡觉的地方也只摆一块垫子。书啊衣服啊杂志啊什么的全部丢在地上,几乎无处下脚,卧室外一个小观景阳台正对老叶的私家迷你高尔夫球场,风光上佳。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一块大约三百厘米的液晶屏,下面撂着全套最高级的Kintch全感模拟游戏机,每根线都是日本原装进口,其他地方根本不发售,换了其他人早就尖叫着扑上去五体投地要求试玩,但霍东野对这些东西没概念。
“你继母真的害死了你妈?”
叶宅一晃头,从冰箱里拿可乐给霍东野,说:“没有,我说着玩的。”
“这有什么好玩的?”
叶宅怪有趣地看着霍东野:“很好玩的,你想想,为什么明明我说的不是真的,她还每次听了都一副被抓了现行的鬼样子?”
霍东野虽然不爱动脑筋,但是一点儿也不笨:“因为你爸信你。”
叶宅哈哈大笑,他笑起来五官推挤到一块,像在一块黄泥地上放了个炮仗,密密麻麻炸出好几个洞来,有的黑乎乎,有的红彤彤,大白天的平常人一看也要打个哆嗦。
把可乐一口气喝完,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向霍东野招招手:“拿来。”
白色围巾,与任何一条在真丝商店里出售的白色围巾一模一样,既没有更像一点,也没有更不像一点——如果没有上面的图案的话。
叶宅躺在地板上,将围巾高高举起,接着就化身为一尊雕像,深深地陷入沉默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