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范正献公之师涑水,其本集可据也。其师程氏,则出自鲜于绰之囗,《伊洛渊源录》既疑之,而又仍之,误矣。陈默堂答范益谦曰:「向所闻于龟山,乃知先给事之学与洛学同。」则其非弟子明矣。述《华阳学案》。(梓材案:是卷亦谢山特立为《学案》。又案《涧泉日记》云:「淳夫乃吕晦叔,从温公游,又师二程。」其说与鲜于氏同。)
涑水门人
正献范华阳先生祖禹
范祖禹,字淳夫,一字梦得,华阳人,忠文公之侄之子也。其生也,母梦异人入寝室曰:「汉将军邓禹。」因名焉。登进士甲科,从温公编修《资治通鉴》,在洛十五年,不事进取。书成,温公荐为秘书省正字。时王刑公当国,尤爱重之,先生竟不往谒。哲宗立,累迁著作郎兼侍讲。先生言:「陛下今日之学与不学,系他日治乱。如好学,则天下君子欣慕,愿立于朝,以直道事陛下而致太平。不学,则小人皆动其心,务为邪谄,以窃富贵。且凡人之进学,莫不于少时。今圣质日长,数年之后,恐不得如今日之专,窃为陛下惜也。」拜右谏议大夫,首上疏论正心修身之要。迨绍述之论兴,有相章惇意,先生力言其不可用。言者攻之,连贬徙宾、化。卒,年五十八。苏子瞻称为讲官第一。尝进《唐鉴》十二卷,《帝学》八卷,《仁宗政典》八卷。(云濠案:《四库书目》称先生遗文《太史集》五十五卷。)建灾二年,追复龙图阁学士。先生燕居,正色危坐,未尝不冠。出入步履,皆有常处。几案无长物,墨砚刀笔终岁不易。平生所观书,如手未触。衣稍华者不服。十余年不易衣,亦无垢污。履虽穿如新。皆出于自然,未尝有意。寡言语,不问即步言。元佑末,洛、蜀党人互相攻诋,先生师温公,独不立党,并游洛、蜀之间,皆敬之。东坡唐突伊川,至先生则肃然。每与他人谐谑,属曰:「勿使范十三知也!」尤服先生之文,曰:「公皆不刊之作,轼不过涉猎为文耳!」山谷在史院,日听先生讲《左傅》,受其学。先生尝令撰吕申公遗表、司马康谢恩表,文成,或不用,或改窜余数字,山谷毫无忤色。论者以为先生能驯坡、谷二人,尤同时所难。从游温公十五年,温公家事无大小,令先生商之,虽公子康不敢专也。令康从先生学。蜀公之被召也,亦以书问之,先生则对以当辞。蜀公是之,谓人曰:「吾几欲造朝,而三郎劝我,遂不行。」然先生为文,深不欲人知,谏草多自焚去弗存,并欲毁京师所刊《唐鉴》,子冲固请得免。宣仁太后知之最深。先生久在经筵,十上章引疾,得请,以待制知梓州矣。翌日,宰相奏事帘前,太后谕曰:「范侍讲求去甚力,故勉徇其请。昨日孩儿再三留他。相公可传老身意,且为孩儿留,前降指麾莫行。」于是先生不敢复请。太后崩,先生益数上疏论时事,言尤激切,无所顾避,感太后之知也。张文潜、秦少游稍劝先生,以为宜少巽词,子冲亦乘间言之,先生曰:「吾出剑门,一范秀才耳!今复为布衣,有何不可!」其后远谪,亦由此。其造迩英也,过押班御药阁子,都知以下列行致恭即退,不假以辞色。御药陈衍之园与先生邻,至不敢高声,谓同列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顾子敦尝与都知梁惟简一言,先生大以为非体。其后孝宗尝曰:「读《资治通鉴》,知司马太师自是宰相手段。读唐鉴,知范内翰自是台谏手段。」世以为知言。其荐士也,多至并位,然人无知之者。至有请属,则必拒之。知咸平县游冠卿之满任也,请于先生,欲乞一言,以是时先生叔百禄方在中书也。先生曰:「足下审当为监司,朝廷必须除授。家叔从居政府,某未尝与人乞差遣。」冠卿惭阻而退。子冲进曰:「不为之地可也,何必面斥之﹖」先生曰:「凡此是欺之也。吾以诚告之。」尝举蜀公之言曰:「仁宦不可广求人知。受恩多,则难立朝。」其移贺州,谪词云:「朕于庶言无不嘉纳,至于以讦为直,则在所不赦。」先生曰:「吾论事多矣,皆可以为罪,不知所坐也。」后乃知坐言乳媪事。惇、卞以为上疏宣仁,所以离间哲宗也,然不知先生上哲宗,后上宣仁,劝上以爱身、宣仁以保护上躬而已。又是时雇乳母实为刘氏,故刘后亦恨之,而先生与刘忠定公皆不免。其自宾移化也,朝旨严峻,有司不敢相闻。先生出城,父老居民皆出送,持金帛来献,先生谢遗之,一无所受,皆感泣而去。化州城外寺一夕见大星陨,中夜闻传呼开门,是夕先生卒。三日殡于寺中,次年许归葬。化人祀之北山。(云濠案:谢山《学案札记》有云:「范淳夫谥正献,见《读书附志》。」)
中庸论
圣人之道,必始于小而后至于大,必始于微而后至于显。其始也入乎毫末而不足以为小,其至也塞乎天地而不足以为大,此道之所以难言也。《中庸》者,圣人言性之书也,出于孔子而传于子思。其为言也精微,其为道也闳深,尝试言之。《记》曰:「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之道尽于此而已乎﹖是不然。君子于其不睹不闻之间,出处语默,无愧乎吾心,然后于其可睹可闻之间,动静周旋,无愧乎天下。故君子之道,必始于慎其独也。人之不睹也,如其欲睹之也,人之不闻也,如其欲闻之也,此非有所难,虽匹夫匹妇而可知也。始于修身而终于治人,至于治天下国家,可以育万物而配天地,则虽圣人有所不知也。故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能焉。」又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此所谓始于小而后至于大,始于微而后至于显也。天下之所甚易,莫若众人之所能者也。其所甚难,莫若圣人之所不能者也。以众人之所能而教人,是使易之而可勉也。以圣人之所不能而教人,是使难之而不为也。圣人既曰难行之,又曰易行之,既曰易知之,又曰难知之,易者所以喻于人,难者所以喻于己。盖诱于人者不可以不易,责于己者不可以不难也。始于易,终于难,而不可以过乎中,是故谓之中庸。开之以易,使天下可得而入也。严之以难,使天下不得而轻也。制之以中,使天下不得而过也。夫中庸有众人之所易行者焉,有圣人之所难行者焉,有圣人与众人之所同行者焉。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言中庸之易而人不守也。「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言中庸之难而人鲜能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言中庸之不可过中也。口之于味也,酸咸甘苦,有偏好其一者,是不知味之人焉。唯其五味均齐而得其节,然后适于口而和于心。君子之于道也亦然,不可以过,亦不可以不及。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此《中庸》之大略也。
《中庸》者,言性之书也。既举其略矣,而未及乎性也。夫诚者,圣人之性也;诚之者,贤人之性也。圣人,生而知之者,故其性自内而出。自内而出者,得之天而不恃乎人。贤人,学而知之者也,故其性自外而入。自外而入者,得之人而后至于天。故曰:「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也。」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者所以成性也,明者所以求诚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者,圣人之性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贤人之明也。目之视乎色,耳之听乎声,鼻之别乎臭,口之识乎味,此四者有诸内而无待于外,圣人之性犹此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四者动乎外而应之于内,贤人之性犹此也,圣人先得于诚而后有明者也,贤人先得于明而后至诚者也。夫《中庸》,所以使贤者学为圣人也。故欲诚者莫若明,欲明者莫若知。夫所谓知者何也﹖致其知也。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知至」,物至而后有知也。知然后好恶形焉,有知而后有好恶也。君子则好善而恶恶,小人则好恶而恶善,此君子小人之所以分也。夫明者,有善未尝不知焉,有不善未尝不知焉,择其善者而执之,其不善者而拂之,昭昭乎知所以为善,所以为不善,此所谓明也,此所谓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大学》之道,贤人所以学而成圣者也。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又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夫颜子岂无不善哉,惟能知而不行也。故曰:欲诚者莫若明,用明者莫若知。致知者,是所以学为圣人之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