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先生领广东宪事,以洗冤泽物为己任。俄得疾,闻水啮母墓,遂乞南康。改葬毕,曰:「强疾而来者,为葬尔。今欲以病污麾绂邪﹖」
庐山之麓有溪焉,发源于莲花峰下,洁清绀寒,合于湓江。先生濯缨而乐之,筑书堂其上,名之曰濂溪,志乡闾在目中也。
自合州归,王介甫提点江东刑狱,与先生相遇,语连日夜。介甫退而精思,不能得也。
明道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又曰: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又曰:吾年十六七时,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顾諟谨案:子刘子曰:「程子十二年化喜猎心不得。猎心躲在,那学得成。故曰:有多少病在,若一旦消化得,便一旦学成得。不然,十数年来,竟费了几场交战。又曰:「方未见时,不知闪在何处了。知此,可知未发之中。」
又曰: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子厚观驴鸣,亦谓如此。
伊川见康节,伊川指食卓而问曰:「此卓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处﹖」康节为之极论其理,以至六合之外。伊川叹曰:「平生唯见周茂叔论至此。」
黄山谷曰:濂溪先生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吕荥阳曰:二程初从濂溪游,后青出于蓝。(补。)
吕荥微曰:二程始从茂叔,后更自光大。(补。)
(云浓谨案:此二条,谢山《学案札记》有之,即《序录》所本,补入于此。)
胡五峰曰:周子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妙,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人见其书之约也,而不知其道之大也;见其文之质也,而不知其义之精也;见其言之淡也,而不知其味之长也。患人以发策决科,荣身肥家,希世取宠为事也,则曰「志伊尹之所志」。患人以知识闻见为得而自画,不待贾而自沽也,则曰「学颜子之所学」。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颜子之学者,然后知《通书》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门之事业无穷矣。
汪玉山与朱子书曰:濂溪先生高明纯正,然谓二程受学,恐未能尽。
朱子曰:濂溪在当时,人见其政事精绝,则以为宦业过人,见其有山林之志,则以为襟怀洒落,有仙风道气,无有知其学者。唯程太中知之,宜其生两程夫子也。
又为先生像赞曰: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后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
张南轩曰:自秦、汉以来,言治者汩于五霸功利之习,求道者沦于异端空虚之说,而于先王发政施仁之术,天理人伦之教,莫克推寻而讲明之,故言治者若无豫于学,而求道者反不涉于事,民莫睹乎三代之盛,可胜叹哉!唯先生崛起于千载之后,独得微指于残编断中,推本太极,以及乎阴阳五行之流布,人物之所以生化,于是知人之为至灵而性之为至善,万理有其宗,万物循其则。举而措之,可见先王之所以为治者,皆非私智之所出。孔、孟之意,于以复明。
黄勉斋曰:周子以诚为本,以欲为戒,此周子继孔、孟不传之绪也。至二程则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又曰:「非明则动无所之,非动则明无所用。」而为《四箴》,以着克己之义焉。此二程得统于周子者也。
魏鹤山曰:周子奋自南服,超然独得,以上承孔、孟垂绝之绪。河南二程子神交心契,相与疏瀹阐明,而圣道复着。曰诚,曰仁,曰太极,曰性命,曰阴阳,曰鬼神,曰义利,纲条彪列,分限晓然,学者始有所准。于是知身之贵,果可以位天下,育万物;果可以为尧、舜,为周公、仲尼。而其求端用力,又不出乎暗室屋漏之隐,躬行日用之近。固非若异端之虚寂,百氏之之支离也。
又《师友雅言》曰:《黄帝书》云:「地在太虚之中,大气举之。」又云:「天在地外,水在天外,表里皆水。两仪运转,乘气而浮,载水而行。」又云:「地乘气载水。气无涯,水亦无涯。水亦气也。」二程与康节论及六合之外,以为唯闻之茂叔者,恐是此。(补。)
黄东发曰:诸子之书,与凡文集之行于世者,或累千百言,而仅一二合于理,或一意而敷绎至千百言。独周子文约理精,言有尽而理无穷,盖《易》、《诗》、《书》、《语》、《孟》之流,孔、孟以来,一人而已。若其阐性命之根源,多圣贤所未发,尤有功于孔、孟。较之圣帝明王之事业,所谓揭中天之日月者哉!
吴草庐曰:周子生于千载之下,不由师授,默契道妙。士君子有志斯世,大而宰天下,小而宰一邑,皆可以行志,顾其人何如耳!
罗整庵曰:周子之言性,有自其本而言者,诚源、诚立,纯粹至善是也;有据其末而言者,「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也。然《通书》首章之言,浑沦精密,读者或有所未察,遂疑周子专以刚柔善恶言性,其亦疏矣。
又曰:《通书》四十章,义精词确,其为周子手笔无疑。至于「五殊二实」、「一实万分」数语,反复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尽。然语意浑然,即气即理,绝无罅缝,深有合乎《易传》「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之旨矣。
高景逸曰:元公之书,字字与佛相反,即谓之字字辟佛可也。元公谓「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会得此语,可谓深于辟佛者矣。
宗羲案:周子之学,以诚为本。从寂然不动处握诚之本,故曰主静立极。本立而道生,千变万化皆从此出。化吉凶悔吝之途而反复其不善之动,是主静真得力处。静妙于动,动即是静。无动无静,神也,一之至也,天之道也。千载不传之秘,固在是矣。而后世之异论者,谓《太极图》传自陈抟,其图刻于华山石壁,列玄牝等名,是周学出于老氏矣。又谓周子与胡文恭同师僧寿涯,是周学又出于释氏矣。此皆不食其胾而说味者也。使其学而果是乎,则陈抟、寿涯亦周子之老、苌弘也。使其学而果非乎,即日取二氏而谆谆然辩之,则范缜之神灭,傅奕之昌言,无与乎圣学之明晦也。顾泾阳曰:「周元公不辟佛。」高忠宪答曰:「元公之书,字字与佛相反,即谓之字字辟佛可也。」岂不信哉!
百家谨案:周子之学,在于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已自明言之矣。后之儒者不能通知其微,尊之者未免太高,抑之者未免过甚。朱子曰:「宓戏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干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又曰:「『无极』二字,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夫「无极」二字,且无论出于外氏。柳子厚曰:「无极之极。」邵康节曰:「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极之后,阳分阴也。」是周子之前已有无极之说。真西山曰:「元公直指无极、太极,以明道体,殆与伏羲始画八卦同功。」顾泾阳曰:「元公,三代以下之包牺也。」又曰:「宛然一孔子也。《太极图说》直与《河图》、《洛书》相表里。」夫《河图》、《洛书》,原属渺茫之事,兹不具论。顾既经羲皇之仰观俯察,则之以画卦,又以文王、周公、孔子一阐再阐三阐,大着于天下,必无尽废四圣之所已著者,而偶传方士之图,换其名色,便谓可与列圣齐肩,且更谓周乃生知之圣,而孔子仅九千镒。此则未免标榜,尊之太高者。晁氏谓元公师事鹤林寺僧寿涯而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雕」之偈。《性学指要》谓:「元公初与东林总游,久之无所入,总教之静坐,月余忽有得,以诗呈曰:『书堂兀坐万机休,日暖风和草自幽。谁道二千年远事,而今只在眼睛头。』总肯之,即与结青松社。」游定夫有「周茂叔穷禅客」之语。丰道生谓:「二程之称胡安定,必曰胡先生,不敢曰翼之。于周,一则曰茂叔,再则曰茂叔,虽有吟风弄月之游,实非师事也。至于《太极图》,两人生平俱未尝一言道及,盖明知为异端,莫之齿也。」先遗献尝辩之,其《过圆通寺诗》有云「何须孔墨话无征」者,此也。嗟乎!儒、释分途,冰炭迥别,谈学者动以禅学诋人,殊可怪也。夫大道本公,吾儒之所以为正道,释氏之所以为异端,非从门户起见也。盖实因吾圣人之道,由仁义礼智以为道德,忠孝爱敬以尽人伦,慈祥恭俭以应事机,财成辅相以理民物,存顺没宁,其视生死犹昼夜也。而释氏止以自了生死为事,背弃君亲,灭绝天理;不娶不嫁,断绝人类;不耕不织,废弃人事;蝗蝻延蔓,蟊贼生民。总由其视生死事重,豫办死地,虽生之日,无异于死,故自心性知识,以至山河大地,一切空之,听六根之交于六尘,而应事无情,任善恶之无主,猖狂而有无不着,此如忧庐室之崩颓,而先自焚之也。而其尤可痛恶者,创轮回之说,谓父母为今生之偶值,使人爱亲之心从此衰歇,而又设为天堂地狱,种种荒唐怪妄之谈,诪张凿凿,所以为异端也。非谓凡从事于心性,克己自治,不愿乎外,深造自得者,便可诬之为禅也。是故同一言性,儒者之性善而释氏之性空也;同一言心,儒者之心依乎仁而释氏以无心为也;同一言觉,儒者以天理为闻道而释氏以无理为悟也。种种悬绝,曷可胜言,奈何全不知儒、释之根柢而妄加訾议乎﹖试观元公,以诚为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以无欲主静立人极,其居怀高远,为学精深,孝于母,至性悱恻过人,又勤于政事,宦业卓然,此正与释氏事事相反者。若果禅学如此,则亦何恶于禅学乎﹖即或往来于二林,以资其清净之意,亦何害邪﹖至于受学于周茂叔之言,亲出于明道之口,岂以「仲尼」二字疑子思之不为宣圣孙乎﹖此皆未免有意抑之过甚者。惟黄山谷曰:「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好读书,雅意林壑,初不为人窘束。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此则不亢不卑,延平李氏谓是知德之言,善形容乎有道气象者也。
濂溪讲友
太中程先生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