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曰:夫子之于管仲,大其功而小其器。邵康节亦谓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知此者,可与论桓公、管仲之事矣。夫子言「如其仁」者,以当时王者不作,中国衰,夷狄横,诸侯之功未有如管仲者,故许其有仁者之功。亦彼善于此而已。至于语学者立心致道之际,则其规模宏远,自有定论,岂曰若管仲而休邪﹖曾西之耻而不为,盖亦有说矣。李氏又有救囗之说。愚以为桓公、管仲救父祖之囗而私其财,以为子舍之藏者也。故周虽小振,而齐亦寖强矣,夫岂诚心恻怛而救之哉!孟子不与管仲,或以是尔。隐之以为小其不能相桓公以王于天下,恐不然。齐桓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革命之事未可为也。孟子言「以齐王犹反手」,自谓当年事势,且言己志,非为管仲发也。
大哉,孔子之作《春秋》也。援周室于千仞之壑,使天下昭然知无二王。削吴、楚之葬,辟其僭号也。讳贸戎之战,言莫敢敌也。微孔子,则《春秋》不作;微《春秋》,则京师不尊。为人臣子,不当如是哉!呜呼,孟子其亦闻之也哉﹖首止之会,殊会王世子,尊之也。其盟复举诸侯,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洮之盟,王人微者也,序乎诸侯之上,贵王命也。美哉齐桓,其深知君臣之礼如此。夫使孟子谋之,则桓公偃然在天子之位矣。世子、王人为亡人之不暇,执与诸侯相先后哉!
余隐之曰: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天王不能自立,以至下堂而见诸侯。当是时,徒拥其虚位尔。孔子历聘七十二君,未尝说之使尊周室。及夫公山氏之召,乃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圣人知几也。呜呼,知几其神矣乎!苟惟说诸侯使之尊周,诸侯不得自肆,而强者必生变,则是速其灭周也。先见之几,岂陋儒所能知哉!或曰:「齐、晋尊周,非欤﹖」曰:齐、晋志在霸业,不得不尊周也。孟子距孔子之时又百有余岁,则周之微弱可知矣。若管仲之功可为,孔子为之矣。孔子不为,孟子安得为之乎﹖孔子作《春秋》,寓一王之法,正天下之名分,使乱臣贼子知所惧。孟子以王者仁义之道说诸侯,使之知有君臣父子而杜僭窃篡弒之祸,正得夫《春秋》之旨,但学者有所未究尔。又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未尝不欲当时之君尚德而不尚力,岂复使诸侯偃然在天子之位哉﹖齐桓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任贤之专,固无愧于汤、武。惜乎桓公无王者量,管仲无王佐才,徒相与谋托周室以号天下,而成霸者之业尔!为君而内乱丑恶,为臣而亡礼僭奢,何足道哉!首止之会,尊王世子,复举诸侯而不敢与盟,洮之盟,序王人于诸侯之上以尊王命,君臣之礼固尽矣,其志在于图霸,不得不尔。「盗亦有道」,其是之谓乎!
朱子曰: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如冬裘夏葛,饥食渴饮,时措之宜异尔。此齐桓不得不尊周,亦迫于大义,不得不然。夫子笔之于经,以明君臣之义于万世,非专为美桓公也。孔、孟易地则皆然,李氏未之思也。隐之以孟子之故,必谓孔子不尊周,又似诸公以孔子之故,必谓孟子不合不尊周也。得时措之宜,则并得而不相悖矣。
或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为﹖」曰:「衣裳之会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乎﹖《木瓜》,《卫风》也,非仲尼删乎﹖『正而不谲』,《鲁论语》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虽不道,无歉也。呜呼,霸者岂易与哉﹖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焉!《诗》曰:『釆葑釆菲,无以下体。』盖圣人之意也。」
余隐之曰:周衰,王者之赏罚不行乎天下,诸侯擅相侵伐,强陵弱,众暴寡,是非善恶由是不明,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吾夫子忧之,乃因鲁史而修《春秋》,以代王者之赏罚,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故《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观夫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书会者无国无之,惟齐之会以尊王室为辞,夫子屡书之。攘戎狄而封卫,卫人思之,作《木瓜》之诗,夫子取之。伐楚,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复,夫子有「正而不谲」之言。夫子亟言之者,以是时无能尊王室,故进之尔。然以权诈有余而仁义不足,功止于霸,此夫子之徒所以无道之也。儗人必于其伦。谓「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过矣!
朱子曰:《春秋》序桓绩,盖所谓彼善于此。《论语》论桓、文之事,犹曰:「师也过,商也不及」,使当时无端木氏之问,则今之说者必有优劣之分矣。《诗》录《木瓜》,即《春秋》序绩之意,亦以善卫人之情也,岂以齐桓之事为尽可法哉﹖李氏诋孟子,而甚长齐桓,尊管仲,至以文王、太公比之,反易颠倒如此。良由不识圣贤所传本心之体,故不知王道之大,而易怵于功利之浅尔。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忤也﹖」曰:「纣一人恶邪﹖众人恶邪﹖众皆善而纣独恶,则去纣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邪﹖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人可数邪﹖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荀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又曰:「甚哉:世人之好异也!孔子非吾师乎﹖众言驩驩,千径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之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
余隐之曰:《鲁语》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之意可见矣。客有问陶弘景注《易》与《本草》孰先,陶曰:「注《易》误,不至杀人。注《本草》误,则有不得其死者。」世以为知言。唐子西尝曰:「弘景知本草而未知经。注《本草》误,其祸疾而小。注《六经》误,其祸迟而大。」前世儒臣引经误国,其祸至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武成》曰「血流漂杵」,武王以此自多之辞。当时倒戈攻后,杀伤固多,非止一处,岂至血流漂杵乎﹖孟子深虑战国之君以此借口,故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谓血流漂杵未足为多,岂示训之意哉﹖经注之祸,正此类也。反以孟子为畔经,是亦惑矣。谓《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人宜取信。《诗》非孔子之删乎﹖《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则是周无遗民也。请以此说为证。
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矣,诸侯皆欲自雄,苟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尔。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余隐之曰:汤居亳,小国也。伊尹相汤,使之伐夏救民。桀虽无道,天子也,君也。汤有道,诸侯也,臣也。伊尹胡不说汤率诸侯而朝夏乎﹖行李往来,至于五就,观时察变,盖已熟矣。不得已为伐夏之举,致汤于王道,固非盛德之事,后世莫有非之者,以能躬行仁义,顺天应人故也。自非伊尹之圣,安能任其责哉﹖文王在丰,亦小国也。文王之于纣,与汤之于桀,事体均也。其所以异者,时焉而已。观其得太公而师事之,伐崇遏莒戡黎,虽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亦以历数未归,得以尽其臣节。至武王,则赫然有翦商之志。又况商纣罪恶贯盈,又过于桀,而此十乱之贤为之辅相,虽欲率诸侯遵文考之道而事纣,莫可得矣。此所以兴牧野之师而建王业也。孟子之于列国,说之以行仁政者,不过言治岐之事而已;说之使为汤、武者,不过以德行仁而已;说之以行王道者,不过乎使民养生丧死无憾而已;未尝说之使伐某国、诛某人、开疆拓土、大统天下而为王也。若孟子者,真圣人之徒欤!识通变之道,达时措之宜,不肯枉尺直寻。柰何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仁义之道不获见于施设以济斯民,所以不免后世纷纷之议。呜呼,说其君使为汤、武,以为不仁,乃以桓公、管仲为仁,乘缪如是,安得有道之士与之正曲直哉﹖
朱子曰:辩已得之。但李氏所云「家家可以行王道,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此三句当略与之辩。愚谓王道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相传之道。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由孔子而下,下而为臣,固家家可以得而行矣。汤、武适遭桀、纣,故不幸而有征诛之事。若生尧、舜之时,则岂将左洞庭,右彭蠡,而悍然有不服之心邪﹖其在九宫群后之列,济济而和,可知矣。如此,则人人为汤、武,又何不可之有﹖
孟子曰: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凡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今之学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孟子说诸侯行王道,非取王位也。」应之曰:「行其道而已乎,则何必纣之失之也﹖何忧乎善政之存﹖何畏乎贤人之辅﹖尺地一民皆纣之有,何害诸侯之行王道哉﹖」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行王政而居明堂,非取王位而何也﹖君亲无将,不容纤芥于其间,而学者纷纷强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