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浦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龟山弟子以风节光显者,无如横浦,而驳学亦以横浦为最。晦翁斥其书,比之洪水猛兽之灾,其可畏哉!然横浦之羽翼圣门者,正未可泯也。述《横浦学案》。(梓材案,是卷多仍洲原本,其为谢山所补者,皆为注明。)
龟山门人(二程再传。)
文忠张横浦先生九成
张九成,字子韶,钱塘人。从学龟山。绍兴二rh廷对第一,佥判镇东军。与监司不合,投檄而归,学士大夫簦笈云集,多执贽门下。入为太常博士,改著作郎,除宗正少卿、礼部侍郎兼侍讲经筵。论灾异迕时相秦桧,谪守邵州。何铸劾以依附赵公鼎,落职。先是,先生尝谓高宗曰:「外议以臣为赵鼎之党,虽臣亦疑之。」帝问其故,曰:「臣每造鼎,见其议论无滞,不觉坐久,则人言无足怪也。」终父丧,取旨,与宫观。詹大方论其与僧杲谤讪朝政,谪南安军。桧死,起知温州。户部遣吏督军粮,先生遗书痛陈其弊,户部持之,即丐祠归。先生在谪居十四年,解释经义,目病,就明檐下,砖痕双趺隐然。广帅致籯金,先生曰:「吾虽迁徙困乏,何敢苟取!」卒不受。自号横浦居士,亦称无垢居士。二十九年六月四日,卒,年六十八。宝庆初,赠太师,封崇国公,谥文忠。(云濠案:先生着有《尚书》《大学》《中庸》《孝经》《论语》《孟子说》、《无垢录》、《横浦心传》。考《四库书目》釆录《孟子传》二十九卷,《横浦集》二十卷。)
横浦心传
学问于平淡处得味,方可以入道。不然,则往往流于异端,不识真味,遂致误人一生。
或问:「学者多为闻见所累,如何﹖」曰:「只缘自家无主。」
或问:「所见与所守,二者孰难﹖」先生曰:「所见难。」或曰:「今学者往往亦有所见,而不能守,则并与其所见而丧之。」先生曰:「不然。只是所见不到故耳。今人于水之溺、火之烈,未有无故而入水火者,以见之审也。设陷阱而蒙以锦绣,玩而蹈之者多矣。彼见画虎而畏者,久则狎之,一日遇其真,则丧胆失魂,终身不敢入山林,其理可见。」
或问:「作善则吉,从恶则凶,如此则善恶便是吉凶否﹖」先生曰:「分之,则有侥幸之心。」
或问:「中、和如何分﹖」先生曰:「中即和。作事合理,人情自不乖。」
或问:「敬有定体否﹖」先生曰:「敬在心,虽死不可变,易箦结缨是矣。」
或问:「教小儿,以何术为先﹖」曰:「先教以恭谨,不轻忽,不躐等,读书乃余事。若不先以此,则虽有慧黠之质,往往轻狂,后亦难教。然有资质者,父兄便教以学作文,事科举,不容不躐等,皆其父兄无识见。子弟稍有所长,便恣其所为,遂反坏其资质,后来多不能成器。岂得一第便是成器邪!」
或问:「孔子言『性相近也』,不明言其实,孟子乃曰人性善,何也﹖」先生曰:「孟子源流甚正,认得不错,但人不之思耳。孔子尝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即善也。其言岂无所自!」
看《六经》,须先精求《语》、《孟》,便自有味。
有志者其规模必先定,无志者一切皆偶然。
或问:「去异端难否﹖」先生曰:「人多不识异端,所以难去。只如杨、墨,本学仁义,仁义岂是异端﹖惟孟子能辩之,故能去之也。不然,未必不反溺其说。此所以去之觉难也。」
或问:「《六经》与人心所得如何﹖」曰:「《六经》之书焚烧无余,而出于人心者常在,则经非纸上语,乃人心中理耳。不然,则子云、韩愈、董仲舒、刘向之徒,何以得传其书﹖」
世俗之论,多服于无心,而君子则服于公。公固无心矣,往往有所抉择,则以有心疑其不公。今于十人而择其一之善,则九人者,或及其一二,或不及而谬得其名,与夫忌而毁、矜而怒者,九人不无二三也。十人可以数计也,乃若自十而百,自百而千,积而上之,择之愈详,争之愈众,纷纷而不可较。吾以为公也,是乃所以起其不公之论也。至于群千百而餬其名,错其数,唯吾之所取而唯其人之取吾固取之以无心,而人亦不得以有心疑吾,虽举一盗跖而颜子不敢怒,黜数伯夷而为盗跖者亦不为之慊然,此世俗之论所以为不公也。不决之君子,而孰决之乎﹖」
未能不矜,安谓知道﹖未能忘得,安谓知义﹖未能轻名,安谓知德﹖知道者必不自矜,知义者必不好得,知德者必不沽名。此皆表里之符也。
东汉君子太好名。如李膺虽已禁锢,而天下士大夫欣慕唯恐不及,更相标榜,互为称号,八君、八顾、八俊、八及、八厨之名出,而党祸起矣,皆不见道之故。见道者必畏名。名非可好,从其自至,犹且辞之,况自相夸美乎﹖此取祸之自也!
祸福有幸有不幸,而善恶之理则一定。君子惟其一定之理而已,岂当论幸不幸!小人则一味图侥幸,或侥幸而得福,往往不复以善恶为定理矣。
晋王昶为人谨厚,名其兄子曰默,曰沈,名其子曰浑,曰深,为书戒之曰:「吾以四者为名,欲汝曹顾名思义,不敢违越。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岁寒不衰。夫能屈以为伸,逊以为得,弱以为强,鲜不遂矣!」观昶所言,真谨厚君子也。予名诸子皆以「厚」,亦欲其不为刻薄耳!心吾此言,凡发于口,必当应心,亦顾名思义之意。诸子无为刻薄以愧吾,此言当三复之!
或问:「事成于偶然,语得于不思,技精于无意,理会于适尔,然皆有终身而不可及,往往意爱神喜,自然不忘,乃若工写规画,朝诵夕记,目注心想,非不甚切,而旋即遗忘,何也﹖」先生曰:「不用意处,真情自见,用意则夺其真矣。孟子于赤子入井时喻仁,此时真情便掩不得,虽顽嚣不肖者,亦须发见。当如此察之,非言可尽。」
君子惟义所在,虽处污辱,未始不荣。若求以全名,则必堕谄伪,往往先自受辱矣。
或问:「『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若有感心,则有思为心,却说『无思无为』,何也﹖」先生曰:「当寂然不动时,岂是土木!」
或问:「孔子言仁,未始有定名,如言仁之本,仁之方,以刚毅木讷为近,以克伐怨欲不行为难,樊迟之问则异于子贡,司马牛之问则异于子张,颜渊之问则异于仲弓,文子止得为清,子文止得为忠,管仲止得为如,往往皆无一定之说。而先生论仁,每断然名之以觉,不知何所见﹖」先生曰:「墨子不觉,遂于爱上执着。便不仁。今医家以四体不觉痛痒为不仁,则觉痛痒处为仁矣。自此推之,则孔子皆于人不觉处提撕之,逮其已觉,又自指名不得。」或曰:「如此,则义亦可说。」先生曰:「若能于义上识得仁,尤为活法。」
祖望谨案:以觉为仁,谢上蔡之说也。其说亦本之佛氏。
或问:「古人卓然独见者,谁为最﹖」先生曰:「伊尹。」或曰:「何谓﹖」先生曰:「伊尹去尧、舜之世已远,绝无师承。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自此以往,寥寥数百载,伊尹断然号于人曰:『予,天民之先觉者也。』及汤学于尹,故汤得尹之传。曰文、武,曰周公,曰孔子,皆由此传之也。不是独见得到,何由敢自任如此﹖子细思之,不是泛语。」(补。)
或问:「先生平日处心忠厚,于一事一物,必欲成就其美,故诸子侄皆以『厚』名,欲其不轻薄耳。以某观之,忠厚之人大抵多宽缓容物,不甚迫切。每见先生疾恶太甚,于喜怒略不能少制,似觉不甚容与,往往皆以先生为刚躁,不知或自觉否﹖」先生曰:「所养至,则有藏蓄;若作伪,又非真情。理不顺处,自然不平,初无容心也。若见人之恶而不怒,不是作伪,便是姑息。」
或问:「屈人以服己,不争则怨;屈己以服人,不囗则憾。力未屈,则争囗;力已屈,则怨憾。此人情也。而孟子论以大字小者乐天,以小事大者畏天,皆以为然,何也﹖」先生曰:「圣人以天理为人情,常人往往徇人情而逆天理,故争囗怨憾,与畏乐不同。」
或问:「科举之学,亦坏人心术。近来学者,只读时文,事剽窃,更不曾理会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说,皆凡子也。学者先论识。若有识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举。时文中议论正当,见得到处,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见识足矣,科举何尝坏人!」
或问:「『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鼎在木火上,而以君子正位凝命言之,岂非取其不动故邪﹖」先生曰:「鼎处烈火上,如君子处仓卒扰攘中,安然守正,不动声色,而内有所处。」
或问:「处事当如何﹖」先生曰:「速不如思,便不如当,用意不如平心。」
或问:「近日监司责郡守县令,守令惟务事办,往往有所不恤,故人情法意,每每多失。其间有一执法守正者,动多拘碍,不敢容易,不以懦斥,则以不能见鄙。及违理背法,一旦事败者,则又处之幸不幸。此当如何﹖」先生曰:「做不得,不如去。既任其职,只得守理守法。虽以懦斥,或以无能见鄙,于心无愧,人岂不知﹖若较之违法背理而自处于幸不幸者,一败涂地,非特在我有愧,于人终岂无见察之理﹖岂可谓之幸不幸!」
孟子于古圣贤中独发一「养气」之说,卓然超越,议论深邃。如言「勿忘勿助长」,言「是集义所生」,言「配义与道」,言「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皆自其平日践履工夫中来,岂人所髣形似所可得者邪﹖韩愈言孟死无传。其传深矣,真难其人也!
为善而好名,乃是大患。若能涵养,消除其好名之心,方是为善耳。不然,则有作辍矣。
处道义中惯者,处势利甚轻;处势利中熟者,处道义则拘迫。道义可惯,势利不可熟也。熟则无一点潇洒气,无非俗态耳。
仁即是觉,觉即是心。因心生觉,因觉有仁。脱体是仁,无觉无心。有心生觉,已是区别。于区别熟,则融化矣。
见道者如见故物,则他物不能易。闻道者如闻妻儿声,则他人声自不相投。
或问:「虑人疑者,常为人疑;欲防人者,必为人防;恐生事者,多被事扰;恶人扰者,人每扰之。如何﹖」先生曰:「皆自有以致之。何如无欲无虑,无恐无恶,便自泰然。此皆有心之过也。」
士大夫不必孜孜务挟册看书,但时时与文士有识者每日语话,便自有气象。终日应接时事,尘劳万状,适意处少,逆道理处多,苟不时时洗涤,令胸次间稍有余地,则亦汨没矣。
道无形体,所用者是。苟失其用,用亦无体。
理之至处,亦不离人情。但人舍人情求至理,此所以相去甚远。
或问:「当患难之来如何处﹖」曰:「无事时,理会道理令实。」
或问:「『生生之谓易』,如何是生生﹖」曰:「于道理生处,不落死处,便是易。」
或问:「或者云,知其为小人,便当以小人处之。如何﹖」先生曰:「既知其为小人,复以小人待之,则我先为小人矣。此何心哉!天下岂能一一皆君子﹖虽尧、舜盛德之君,朝廷之上犹有小人,尧待之无异心也。四凶为恶于舜世,故不免诛戮。苟可以已,舜未必遽发也。」
或问:「孳孳为善者舜之徒,孳孳为利者跖之徒。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如何是间﹖」先生曰:「不可将利心去为善。」
或问:「如何是圣贤气象﹖」先生曰:「圣贤自不知气象如何,稍自涵养充实,则自然蕴藉可观。长沮、桀溺见仲由,即知为孔某之徒。仲由平日在圣门中行行,孔子以为不得其死。一侍孔子行,便自各别。」
或问:「看古人书,有入意处,便觉与古人无异。先生以为果无异否﹖」曰:「凡古人书中用得处,便是自家行处,何问古今。只为今人作用多不是胸中流出,与纸上遂不同。」
或问:「道果无形否﹖」曰:「道非虚无也,实用处通变者是。」
或问:「人于穷时如何免怨尤﹖」曰:「理不一贯,将天人、物我都分却,自然多怨尤。」
或问:「退之言『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如何﹖」先生曰:「此正是退之辟佛、老要害处。老子平日谈道德,乃欲搥提仁义,一味自虚无上去,反以仁义为赘,不知道德自仁义中出。故以『定名』之实主张仁义,在此二字。既言行仁义之后,必继曰『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亦未始薄道德也,特恶佛、老不识仁义即是道德,故不得不表而出之。」
或问:「龙无羽而飞,蝉无喙而饮,兔无牝而育,蛇无足而行,蚓无首而穴,此理如何﹖」先生曰:「龙能变,蝉能吸,兔能望,蛇能扰,蚓首不锐而能食壤,岂有无故之理,但人不推之耳!」
君子之心常长厚,小人之心多刻薄。心之所存,治乱、安危、得失、成败所自生也,不可不戒。
人失则悲,得则乐。非能自为得失也,而得失必有主,故所以致其悲乐者,以主之者致之也。有片玉而吾得之,乐因以寓,一旦失之,则悲亦随之,是吾之所乐者以此玉之得,而所悲者以此玉之失。乐以玉得而吾初不与其乐,悲以玉失而吾初不与其悲,得失亦初不与而玉与之,反其初焉,则玉与吾较然二物耳。而吾切切乃欲敛其得失悲乐于己,而故为之得失悲乐,岂不疏且狂哉!故凡物交于前而情动于中,堕于得失悲乐之域者,安得不少反其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