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桂王命总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领兵至三水,帝使督师陈际泰御之(非西江陈大士)。二十九日,战于城西,唐兵大败。佳鼎兵昼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于海口。唐兵皆大舰,乘东南风发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马陷,全军皆覆。林佳鼎中炮死,李明忠仅以数十骑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帅佟养甲、李成栋自闽入广,潮、惠皆开门降。遂用两府印文移广州,报无警。观生泰然不为备。
当是时,广州陆寇则有花山砦;水寇则有石、徐、马、郑,谓之四姓兵。观生皆抚之为用。然桀鷔不听节制,白昼杀人市中,悬其肠于官府之门,莫敢向问。七门之外,号令不行。十五日,北帅李成栋遂以十七骑疾趋广州,门者纳之。帝方幸学阅射,群臣朝服行礼。俄报北兵至,观生曰:此妄言,为敌间者。斩之。既而汹汹,犹以为花山砦人。未几,红笠载道。宿卫万人,仓卒不及集。帝变服踰垣,匿王应华家。寻缒城遁至洛城里,为逻者所获,安置东察院。成栋使人馈食;帝不食;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崩。
观生遇吏科都给事中梁鍙问计。鍙曰:死耳。观生乃大书「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九字于壁而缢死。太仆寺卿霍子衡、国子监司业梁朝宗、行人梁万爵死之。十八日,杀诸王之在广州者十六人。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皆降,而元镜尤丑。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张,又生内忧。苏观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观生受思文特达之知,其立绍武也,与荀息之不食言,可以并称矣;岂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从容遇难,追配毅宗,所谓亡国而不失其正者,宁可以地之广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为昌国州。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勾东,即此地也。今并入宁波之定海,设参将一员以镇之。
崇祯间,黄斌卿为其地参将三年。斌卿号虎痴,福建兴化卫人。少随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归。后以恩例当授把总,苦于无赀;有妓刘氏助之,得办。刘氏乃为其妻妒死。自参将升江北总兵。南都既亡,遁归。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劝进,上言:舟山为海外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绰长江,此进取之地。上善之。封为肃卤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为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来者多归崔芝。由是与斌卿不合而归。
乙酉,出师窥崇明,战败。以周瑞,得还军。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丙戌,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岙;斌卿奉乡民杀之。本彻,松江建义兵,败入海,其将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为民患。斌卿乘民怒,造为流言,民单里从斌卿以攻,本彻遂遇害。六月,浙东事败。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监国鲁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纳。然名振故与斌卿为儿女姻,其兵势相倚藉。宁国王之仁、王鸣谦至舟山,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叛将张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国柱有弓箭手五百名,号饶勇。斌卿知陆战不能胜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师以出洋,力战三昼夜,犹不能当国柱;赖名振之水营将阮进精于水战,以四舟冲国柱营,秋涛方壮,乘之发炮,无不糜碎。国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楼船百号,声势益振。
阮进者,尝为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管水营,其德名振实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计间之,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军资器械数万,脱归闽海。
未几,而有吴胜兆之事。胜兆,守松江之北帅也;颇怀反正之志。吴中失职之士,相聚幕中,为之计划。内以招抚之名,结太湖义旅;外以蜡书求援于海上;斌卿犹豫不敢应,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劝名振以其兵就约,名振诺之。时斌卿已进爵肃卤侯,其肃卤伯故印犹在。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为据。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在旦夕,肆言无忌;而所就抚之义旅,多不受约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北人而昵就之;捕之见胜兆,胜兆无以自解,辄斧锧以徇。义旅且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啸,楼船丧失八、九,踉跄归舟山。煌言、京第,间道得脱。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画无序,义旅遂劫胜兆,斩北官之不从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抚,其力易制,于是詹世勋矫胜兆之命召义师次第入,斩之毕而执胜兆。北人杂治其狱,陈子龙、侯曾岐、沉廷扬、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长吉者,亦牵连入案。北人鞫之,长吉自承与詹世勋谋叛,非胜兆也。北人并杀世勋。
丁亥六月,斌卿又杀忠威伯贺君尧,劫其赀。君尧帅温州,尝贼杀礼部尚书顾锡畴,为众论所不与。温败入闽,复至温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挟重赀入舟山。其标将欧兴有郄于君尧,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杀之中途。
十二月,攻宁波不克。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为内应,斌卿诺之。夏等又约义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书为侦者所得,乡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夏等入狱,而岛师始至。斌卿固无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内应成功,己享其利耳。楼船泊桃花渡,仰视城上,绝无动静;北人以大炮击之,即退。当事诘夏之同谋者,夏慷慨而对曰:此事更有何人。无已,则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耳。当事曰:然则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当事利三宾财,亦诬以同谋,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龌龊鄙夫,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搏颡以谢,夏等皆论死。杨文瓒妻张氏、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为保聚之计,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无子者,收其田产,别给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属之内地大户。至是不敢渡海,尽籍为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并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为不侵不叛之岛彝而已。
张名振之丧师而归,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营于南田。平西将军王朝先亦失欢于斌卿,而别屯于鹿颈。两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间也。
已丑七月,闽地尽陷。监国在沙埕,名振往迎之,与阮进同扈跸于南田,旋复建跳所以处监国。阮进军饥,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于斌卿,斌卿不应。斌卿喜收海盗用之,资其劫掠。有黄大振者,善劫,获番船数万全以馈,斌卿不餍。大振无以应,逃匿朝先营内,驾危言以动朝先。朝先遂与名振、阮进合谋,上疏监国,有旨进讨。斌卿遣将陆玮、朱玖御之,数战辄败;求救于安昌王恭〈木枭〉、大学士张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议和于诸营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无妄动,候处分。九月二十四日,胥会于海上。初,安堵无恐,俄而陆玮、朱玖背约出洋;阮进疑斌卿之逃也,纵兵大掠,砍伤斌卿,沉之水中。二女从死。
十月,监国驻跸舟山,历庚寅至辛卯。八月,发舟山。九月,北师破其城,以巴臣兴(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义伯阮骏、总督陈雪之(又作陈六御,一作云之)率师围舟山,巴臣兴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师复取舟山。阮骏、陈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迁其民过海。追之海水,数日之间,溺死者无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当浙、闽立国之时,诚能悉发舟师,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为首尾,窥伺长江,断其南北之援;即需之岁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孙恩、徐海之徒,以盗贼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国家之大计乎?逮夫闽、浙既亡,穷岛孤军,亦何能为?以此形胜之地,仅仅以田横岛结局,悲夫!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周崔芝,号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读书不成,去而为盗于海。其人饶机智,侪辈听其指挥。尝往来日本,以善射名;与撒斯王玛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每岛各有王统之。其所谓东京者,乃国主也。国主曰京主,拥虚位而已。一国之权,则大将军掌之。其三十六国王,则如诸侯之职,撒斯玛(即萨摩)于诸岛为最强,王与大将军相为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无不如意。微行至家,为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解,乃变姓名为盗如故。久之,招抚以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驻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国丧乱,愿假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余资,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自长琦岛至东京三千余里,驰道桥梁驿递公馆重为修辑,以待中国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之物以悦之。参谋林钥(一作学)舞为使,期以四月十一东行。钥舞将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马余煌书来,曰此吴三桂之续也。崔芝怒而入闽。
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安昌王恭〈木枭〉、尚书张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贺君尧、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谓芝龙曰:崔芝海隅亡命耳,无所轻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为天下笑。请得效死于前,不忍见明公之有此举动也。抽刀自刎,芝龙起而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镇东二城。遣其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要领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