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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戊寅五月,火星示变。时田贵妃与中宫不协,上久不见中宫,武陵故以田畹进;上疏微及后宫,为给事中何楷所驳。先生亦言:火于五德为礼。陛下未尝以沽名市恩疑大臣也,而大臣揭救郑三俊、钱谦益倡为是言,疑陛下甚矣:是谓无礼。史〈范上土下〉辨疏,一曰时局、再曰时局;理玄黄之说,开群枉之门:亦无礼也。朝廷每一番令甲,即增一番径窦;张柽芳京察不谨,借城工以复铨职:亦无礼也。灾异频仍,陛下方发罪己之诏,而李凤鸣称善言不可退星,犹挥戈不可却日:亦无礼也。然则荧惑焉得不垂象乎?

时厂卫横甚,先生又言:西厂虽革,而西厂之实尚存;西厂之任虽虚,而昔日把持西厂之人尚在。昔云陛下不知,则宫掖之间、肘足之际,尚且迷罔天听,而况于三辅郡县乎?上令中官自行回奏,气势为之少衰。

辛巳,贼陷洛阳,福王被害。上召对群臣于干清宫;先生奏:闯贼从四川来。奏未毕,枢臣陈新甲从旁急应曰:贼自秦来,不从川来。言至再。督师杨嗣昌奏:流贼九股,已抚其八,只张献忠与曹操逃入蜀。闯贼在献忠一股之内,今从川来,所过地方,不见拦截,则嗣昌之欺君露矣;新甲表里为奸,故不禁其辞之暴也。

寻长吏垣,先生言治之盛衰,由于言路之通塞。臣为六垣之长,苟一垣不言、一事不言,皆臣之责也。一日召对,上厉声曰:言官须是设身处地,奈何苟且塞责。先生对:设台谏,本以求言;宁言不当,无使其畏而不言,愿皇上勿生厌薄!

宜兴再召,悉反前政:引用正人,撤回差珰;停止缉事,蠲租清狱;行间赏罚,朝报夕可。天下仰望丰采,刻期太平;而门多杂宾,性少刚节。先生故宜兴之门人也;谓其一时之君子曰:吾辈当夹持相公,以成就其功名;无徒将顺,以为臧氏之美疢也。会推宣大总督,宜兴欲以门生江禹绪陪之;先生不可。冢宰承宜兴意,江为正推;先生劾冢宰私易不道。宜兴欲起江陵令史调元,先生于其名下注一钻字,遂止。宜兴之起,涿州之力也;宜兴无以报之,欲借守涿之功,复其冠带。先生与金光辰、孙晋固执不可,亦中格。且上言:阁臣先格君而后事功可建,亦必先积诚而后君心可格。人主菲薄朝士,必因外廷无一人、一事足称意旨;苟能不与中官作缘,不凭恩怨起见,不以宠利居成功,不以爵禄私亲昵,自起皇上敬信矣。宜兴虽恨先生,然终先生在朝,形格势禁,亦不至大段放倒、贿赂如后时也。先生又举史可法、范景文、孙传庭、蔡懋德可任司马。以为国事日坏,皆由司马之不忠;贿赂不绝,情面不除,推诿不屏,欺朦不破,恩仇不化,躯命不捐,以致刑赏倒置,功罪混淆。臣不知兵,安知人之知兵,所可信者,诸臣夙具肝胆,自矢忠义,愈于蠹国欺君、寡廉鲜耻之陈新甲耳。

壬午五月,会推阁员,先生与冢宰李日宣、河南道张瑄共事。先推十三人;上命再推,又列十一人。六月辛酉,召对中左门,上怒徇私滥举,如房可壮、宋玫、张三谟何故得与?日宣对毕;先生奏:日宣平日游移少执持,臣曾有公疏纠之。第此番推举,实无徇私;即房可壮三人,未必果堪辅弼,论其生平,颇知自好。上怒未解,下先生等于狱,遣戍均州。先是,无名子效东林点将录故智,以二十四气分配朝官,达之御前。于是阁员两推所不及者,流言以实之。上聪明旁寄,遂以为然。

南渡,以原官召。先生上疏:一曰勤学。春秋为孔氏要典,宜选方闻之士,朝夕进讲;高皇帝祖训,备历艰难,尤宜时时省览。一曰辨官。易言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其乘时射利、侥幸显荣、口舌得官者,不宜轻开滥门。一曰肃纲纪。肘腋之间,威令不行,四海生心。今于藩镇之中,忠勇可任,观望不前,速宜分别,以就钤键。一曰正人心。天启之季,丧心媚逆,余孽犹存,熏蒸弥甚。今兹附贼,岂缓刑章?又疏:陛下宜缟素帅师,亲临淮甸,声灵所震,人切同仇。而乃不称行在,粉饰仪文,志在偏安;窃恐偏安之业,亦未易也。马相将起阮大铖,举朝为难;铨衡不敢任其责,欲假中旨起之。司空缺,先以中旨升张有誉;先生封还诏书,不听。上言:臣于有誉,非争其人,争其事也。传升一途,非所以待正人君子。有誉贤者,未必即受;是用有誉者,乃所以斥有誉也。魏国公徐宏基公疏荐张捷,有旨部议。先生曰:何议为?因言:勋臣无荐举文臣例;使其人果贤者,必耻受勋臣荐举。已而以安远侯柳祚昌疏,遂起大铖。先生言:朝廷如此举动,邸报流传,第见微臣姓名尚挂仕版,必且相顾惊骇,谓臣负先帝之经纶、负陛下之明诏、负铨选之权衡、负琐垣之职掌,罪当万殛,穴地难容。伏望早赐罢斥,以为不忠之戒。盖先生大指以亲君子、远小人为立国根本,不以小朝廷而少有阿邑。故与群小争射龂龂,犹冀稍延国命。而无如天生妖孽,非人力之所能为乎!旋以大理寺左丞归。

江上之役,以先生为吏部左侍郎署部事。事败,先生溺水不死,自刭又不死,行脚不知所往。吴市抱关,曾干封事;灵隐续句,以避扬觯:固先生之高致也。

先生从子刘子讲学,最重风节。余尝闻其评品人物曰:太守张有誉、蔡屏周入觐,送监督户、工二部内官文册,长揖不跪;天下郡县,只此二公。又曰:关中一细民与冯少墟讲会,从此口不二价。一日过县治,见学会中二缙绅入谒县令,愕然曰:渠亦为此耶?终身不屑入会。嗟乎!使先生而首邱念重,当时何以称此细民乎!余尝念阳明之学,得门人而益彰。刘夫子之学,尚大行于天下,由门人之得其传者寡也。已而思之,彰阳明之学者,不在讲席遍天下之门人,而在孤高绝俗之门人,如两峰、念庵之徒是也。吾夫子之门人,当金石变声,金弦、吴麟征、祁彪佳、叶廷秀、王毓蓍死为列星,而先生力固首阳,又参错于其间。他日追溯渊源,以求其学,即无龙溪、心斋一辈庸何伤?其过阳明远矣。谨状。

·钱忠介公传

钱忠介公肃乐,字希声,别号虞孙;浙之鄞人也。祖若赓,隆庆辛未进士,知临江府。临江三子,长靖忠,举万历戊午乡试;次益忠,瑞安县学训导;次敬忠,己未进士,知宁国府。公,瑞安之子也。母杨氏,继母傅氏。公登崇祯癸丑进士第。是时场屋之文,虽宗大家,而无所根柢。独公沈湛于大全,以欧、曾之法出之,故一时号为名家。授太仓知州。二张负人伦之鉴,吏于其邑者,瑕疵立见。公下车未几,二张交口赞诵。公每谓人曰:我若得罪天地,当令子孙斩绝。自揣归家,量口炊米、裁身置屋;书生门户,如斯而已。迁刑部员外郎。丁瑞安忧。

浙东议降附,公大会缙绅士子于城隍庙,痛哭敷陈,建立义旗。鄙夫恐为祸阶者,阴致书定帅王之仁;谓潝潝訿訿,起自一、二庸妄书生;须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无事。庸妄书生者,指公而言也。已而定帅至宁,陈兵教场,亦受公约。出鄙夫之书,雒诵坛上。鄙夫戟手欲夺之,定帅色变。公令之任饷而止。

画江之守,公分汛瓜沥。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寻升右副都御史。上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贤人肥遯,不肖攘臂: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宗社,密章太牢,朝典未备:二也。外戚张国俊权倾中外,共指神丛:三也。台省直谏,发言盈廷,无伤群枉:四也。朝章令甲,委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阘茸下流,冒举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越城裒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鸟怪声,东徙尤恶;飞蛾灭烛,至死不改:九也。民为根本,七月雨水,庐舍漂没,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饿死;执干戈以卫社稷,以战死;文武衙门,绛标寸纸一日数至,以供应死;越人衣食,取办于舟楫,调发既多,民皆沉舟束手,以无艺死;比户困于诛求,此营未去,彼营又来,以财死;富室输财,亦以义动之,非有罪也,而动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兵所过,沿门供亿,怒骂及于妇女,以辱死;甲献乙之货,丙报丁之怨,百毒齐起,以忧恐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将来合藩镇之兵马,不能卫小民之一发,恐以发死:十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户部主事邵之詹画地分饷,以绍兴八邑,各有师,专供本郡;宁波专给王藩。公言:臣师二千,既无分地,理须散遣。但臣自举义而来,大耻未雪,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单丁入伍,济则君之灵也,不济以死继之。

浙师既溃,泛海入闽,思文授以原官。闽亦寻破,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航海至闽,从亡者文臣熊汝霖、孙延龄,武臣建国郑彩、平夷周崔芝、闽安周瑞、荡胡阮进;汝霖为东阁大学士,建国署兵部尚书事。公朝见,建国举以自代。王谓诸臣曰:江上之师,不能成功,病在不归于一。公请以建国为元戎,诸镇皆受其节制,则兵出于一矣。又言:兵贵精炼;然炼兵非旦夕事也,今命建国挑选敢死善战之士,不论某营、某营,另为一军。自今一切封拜挂印,暂行停止;悬金印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不论守、把等官,即以印佩之。议者曰:不然。各藩以私钱养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公言、无已,则改前法。今自建国以下六大营,每营挑选敢死善战之士,另为六军;悬金印六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即不论守、把等官,各以印佩之。王以为然。自是之后,兵威颇振。

王之初入闽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赐姓所营之地也。赐姓不肯奉王,以丁亥岁为隆武二年;故王改次长垣。建国自以其军,连破郡邑,赐姓不与焉。是年十月,公拟诏颁明年鲁三年戊子大统历。于是海上遂有二朔。时,刘沂春、吴钟峦皆隐遯不起;公疏荐沂春为右副都御史、钟峦为通政司使。又寓书两公:时平则高洗耳,世乱则美褰裳;急病让夷,前哲训也。司徒女子,犹知君父;东海妇人,尚切报仇。嗟乎!公等忍负斯言!二公翩然就道,而思文遗臣无不出矣。

戊子,王次闽安镇。公请立史官,言:近者主上遣使访求隆武;又议为宏光发丧;长乐知县郑以佳,科臣劾之,主上悯其清苦,又重违言官,姑降级消息之,旋与湔雪。即此三事,皆可传远,岂以艰难遂泯庶绩?晋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王终不听。与马思理、刘正亨同入直。当是时,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公每日系河艍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过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则建国主之,王亦不得而问也。

先是,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将破,其帅涂登华欲降,第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船中国公?公致书谓将军独不闻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船中乎?后世卒以正统归之;而况于不为宋末者乎?今将军死守孤城,以言乎忠义,则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则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称安、巢危林而自得,计之左矣。登华遂诣建国降。建国欲使其私人守之,刘相不可;建国反掠其地。公与刘相书,每不直建国。建国闻之恨甚。公固有血疾,至是忧愤,疾动而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王遣官致祭,赠太保,谥忠介。后六年,而闽人叶成晟葬之黄蘗山。

旧史曰:自会稽而航海者,孙硕肤、熊雨殷、沉彤庵与公四人,皆相行朝。孙殒于滃洲,沈沉于南日,公与熊皆因郑彩而死。在昔文谢孤军,角逐于万死一生之中,空坑、安仁之败,亦是用兵非其所长,其进止固得自由也。未有一切大臣,听命于武夫之恣睢排奡,同此呼吸之死生而蠢然不得一置可否,如幕客、如旅人。闽有平国,浙有方、王,海上则建国、赐姓、定西,不啻一邱之貉。公与雨殷稍欲有所发舒,朝怀异议、暮入黄墟;忠臣之热血,不洒于疆场之钟鼓,日染夫睚眦之干戈。虽由遇此厄会,然推原其故,有明文武过分,书生视戎事如鬼神,将谓别有授受。前此姑置,当其建义之始,兵权在握,诸公皆惶恐推去,不敢自任武人大君,而悔已无及矣。

公之从子鲁恭,欲余次公二十年来乘桴之事;若灭、若没,停笔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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