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范撰
闯寇肆虐,逼犯北京;先帝宾天,宗社沦丧。洪范世受国恩,迩年废居海滨,惊闻异变,泣愤同仇;徒跣至镇江,史阁部招同过江,议安将士。忽接礼部札付,奉旨召对;始知为吴三桂借兵破贼,顾大宗伯荐往北使。蒙皇上面命,谨对:国事多艰,惟命所之,义不敢辞。但使事甚重,非武臣可以专任;必得文臣同往。部议:兵部侍郎左懋第、太仆寺卿马绍愉偕行,以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一万疋为酬囗之仪。因以祭告祖陵,奠安先帝后,封吴三桂为蓟国公。本镇恐囗情甚囗,事难遥度;就中机宜,必奉庙算可以奉行。具疏上请,复蒙皇上召对亲切,群臣廷议佥同。
七月十八日,银币甫齐,始得开舟。行至瓜仪,原请借用各镇马骡,鲜有应者;箱鞘繁重,苦不能前。至清江浦,雇骡市马不足驮运,分留缎绢从河汛舟,刘东平、田淮抚各发兵二百余名护送。
十五日,渡黄河。
二十一日,至宿迁,忽接囗使唐起龙等六人赍摄政王书与本镇,事涉嫌疑,不敢遽进;当即具疏奏闻。念已奉使在道,难以中阻,与左、马二使酌议前行。
二十五日,至马兰屯,为沂、滕之冲。时值土寇劫屯,闻本镇至,半夜遁去。次日,委标下游击孙国柱执本镇与尤部院谕牌招抚,仍留国柱在本屯,团练乡勇,即有土寇千人就抚为兵;八寨俱散,一方获全。
九月初一,至望冢贡家楼,遇土寇千人,劫驮打仗;护行将士追杀数十人,寇退,箱鞘无恙。
初五日,至济宁州。囗官不许近城栖宿,放炮吶喊,有欲出打仗状。夜宿五里铺,次晨移驻二十里铺,以待水运缎币;四日不至,差参将王茂才沿河催运。自渡河来,村落凋残,巷无居人。将士裹粮,露宿济宁;以士民为囗用,概不纳兵。
初九日,将借护兵将发之南回,沿途另雇土著乡兵护行。至汶上县。囗官总河杨方兴统兵相遇,本镇告以通好之意。彼言谋国要看大势,我国兵强,如要和好,须多运漕粮来,我们好说话,只是儞南官要我摄政王早收一统之业耳。本镇对以逆闯未灭,正当南北同心;降官说话,如何轻听得。
十五日晚,临清有旧锦衣骆养性——囗用为天津督抚,遣兵来迎。
十八日,至德州。有囗官巡抚山东方大猷告示云:奉摄政王令旨,陈洪范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止许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俱留置静海。祖泽溥所带多人,俱许入京等语。味其语意,目中已无使命。次早,传告示之傍,有匿名一示云:「我乃俯偻而循,汝犹正立而面;原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嫚」四语。殊可骇异!疑为地方无赖借端中伤使臣也。及有报称目击谁写贴者,惟揭示存照而已。复闻囗官知州将匿名示句抄报至北,摄政王令冯铨解说「此语乃是骂王」;王益滋不悦矣。至沧州,本镇与左部院商确相见之礼如何;若执不见,当日面承召对,天语丁宁,恐无以通好济国事。因集马太仆、梅主事各参谋共议,佥云:时势异殊,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再四踌躇未协。次日,左部院出首辅主议廷臣覆疏二通以示本镇,始知阁议中以屈膝为辱命,尊天朝体;议论乃定。因悉议中以关外瓯脱与之,许岁币不得过十万;覆疏中「有酬而非款」等语。此由阁议时第知吴三桂借名逐寇,不知踞都改号。囗囗如此,谅难受我囗索;使臣惟有不屈共矢矣。
二十六日,骆养性亲到静海县,将三使臣所带官丁止许百人进京,余尽安置静海古寺中,以囗官守之。养性虽奉旨,语言之际,似尚不忘故国。谍者侦知以报;摄政王怒,疑养性,削职逮问。且京城内外访察甚严,有南人潜通消息者,辄执以闻。陷北诸臣,咸杜门噤舌,不敢接见南人;而甘心降囗者,惟言绝通好、杀使臣、下江南,以取容悦。山东僭踞,皆王永鳌、方大猷为政,闻其屡疏极言不可和状。嗣王永鳌,其裨将缚之辕门;群唾其面,争脔割之:足以昭降囗之报。
二十九日,至河西务。闻主已入都,择十月初一日登位,不便遽前;差官王廷翰、生员王言假以副将联名帖送内院。冯铨见帖写侍生,厉声曰:入国问禁,何无摄政王启,辄敢持帖来见我!王言曰:夫使奉本朝皇帝之命,致谢清朝。大使行过济宁,已草一启,欲先达摄政王;及抵德州,见有「不必敬他」之说,因此中辍。今差官此来,正是问禁。冯铨语塞,而厉稍平。徐曰:不收汝帖,可即进京来见。
初五日,至张家湾。因贻摄政王启,大意言为国以礼,三使奉御书、礼币而至,礼宜遣官郊迎,岂有呼之即入之礼!复草一书与内院诸臣。王言至内院,两见洪承畴似有不安之色,含涕欲堕;谢升时而囗帽、时而南冠,默然忸怩;冯铨则惟其所言,岸然自志。内院首刚陵榜什问:何以不径进来?王言告以御书不可轻亵;若不差官去迎,使臣宁死不敢前进。
初十日,差礼部官又奇库迎至张家湾。祖泽溥差原同参将辛自修二人至湾说,摄政王见启,意颇善。其父祖大寿传言:少有机会,无不效力。暗遣人相闻三桂。三桂传言: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令所亲来致意,终身不忍一矢相加遗。三桂旋西出剿贼。
十二日,鼓吹前导,捧御书从正阳门入城,使臣随之;左部院素服、素帷,囗将使臣及官兵人等送至鸿胪寺居住。囗欲以御书送至礼部,捧书者却足不敢前;时已天晚,因亦迎入寺中。关防甚严,内外不许举火,俱囗传送,官丁饥寒殊苦。
十三日,有礼部官数人至寺,问南来诸公有何事至我国?三使应之曰:我朝新天子问贵国借兵破贼,复为先帝发丧成服;令我等赍御书、银币,前来致谢。官云:有书可付吾们。应之曰:御书礼宜送入贵朝,不宜轻投儞部。官云:凡进贡文书,俱到礼部转启。应之曰:天朝御书,何得以他国文书比。官云:说是御书,吾们也不收罢。作色而去。囗以谢礼为贡、以天朝御书同于他国贡文,以故御书不敢轻与。
十四日,刚陵榜什率十余人俱夷服、佩刀直登寺堂。刚陵踞椅上坐,诸人坐他右毡上。通事指他左毡曰:你们坐此!左部院正颜曰:我们中国人,不比儞们坐地惯;快取椅来。遂取椅三,与刚陵相对而坐。通事车令,即刚陵之弟;其人狡黠舌辨,通夷、夏语。曰:我国发兵为你们破贼报仇,江南不发一兵,突立皇帝,这是何说?三人曰:今上乃神宗皇帝嫡孙,夙有圣德;先帝既丧,伦序相应立之,谁曰不宜?曰:崇祯帝可有遗诏杏?三人曰:先帝变出不测,安有遗诏?南都闻先帝之变,会今上至淮,天与人归,臣民拥戴,告立于高皇帝之庙,安事遗诏!曰:崇祯帝死时,你南京臣子不来救援;今日忽立新皇帝?应之曰:北京失守,事出不测。南北地隔三千余里,诸臣闻变,整练兵马,正欲北来剿贼;传闻贵国巳发兵逐贼,以故不便前来,恐疑与贵国为敌。特令我等来谢,相约杀贼耳。曰:你们向在何处?今日却来多话。左曰:先帝遭变时,我正在上江催兵;陈总兵、马太仆尚在林下。曰:汝催兵曾杀得流贼否?左曰:我是催兵剿张献忠,闯贼也未曾敢犯上江。曰:汝服孝服,便是忠臣么?本镇应之曰:左部院是母丧,不是国服。曰:毋多言,我们已发大兵下江南。左曰: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莫便小觑了!囗闻「江南尚大」之言,觉有不悦。本镇应之曰:我等原为摄政王发兵破贼、又为先帝发丧成服,皇帝命我等赍御书、银币数千里远来,原是通好致谢;何得以兵势恐吓?果要用兵,岂能阻你。但以礼来,反以兵往;不是摄政王起初发兵破贼之意。况江南水乡,囗骑能保其必胜乎?刚陵不答,径起而出。
十五日,内院官率户部官来收银币。对之曰:银币是送你们的,正该收去。将银鞘十万、金一千两先付,蟒缎二千六百疋、余缎绢尚在后运也。私计吴三桂既不出拜诏,则万金可以无与;囗见十万外尚有余鞘,辄起攘夺。告之曰:银一万两、缎二千疋,是赏吴三桂的;既到此地,你们亦收去转付。诸人抚掌踊跃,负驮而去。目击囗情,事势难为;密修寸楮,令都司车镇远逾垣而出,驰报史、马二辅,早饬备御。嗣闻西寇势急,连日八王子领兵出彰义门往西剿贼。过此数日,封锁寺门,杳无消息。令人密探,闻摄政王问内院诸人:南来使臣如何处他?十王子曰:杀了他罢。摄政摇手。冯铨曰:剃了他发,拘留在此。摄政不答。洪承畴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难为他们,下次无人敢来了!摄政曰:老洪言是。遂有放回之意矣。
二十日,车令送祖溥泽同来参将辛自修、姜琦等八人至寺称:祖锦衣,他父亲留他不去了;同来官丁送在这边,同回南去。辛自修言祖锦衣十六日被逼令剃头,痛哭一日夜。自言奉命同来,图成好回南;今为所苦,至死不忘国家等语。
二十六日,刚陵至寺,说你们明早即行,我已遣兵押送至济宁;就去报儞江南,我要发兵南来。三使云:奉命而来,一为致谢贵国,一为祭告陵寝,一为议葬先帝;尚要往昌平祭告囗。曰: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甚么?祭甚么?葬甚么?先帝活时,贼来不发兵;先帝死后,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本镇应之曰:果不容我们改葬,愿留银二千两,烦贵国委官督工如何?曰:吾国尽有钱粮,不须你们;已葬了,不必改葬。出檄一通,当堂朗读;三使坐而听之,随粘寺壁。大约以不救援先帝为罪一,擅立皇帝为罪二,各镇拥兵虐民为罪三;旦夕发兵讨罪等语。左曰:今上贤序俱应,何为擅立?曰:前已说过了,不必再言。本镇曰:原为讲好而来,今竟讲不得好耶?曰:来讲,河上可讲、江上可讲,随地可讲。本镇曰:流贼在西,猖獗未灭;贵国又发兵而南,恐非贵国之利!曰:你们去,不要管吾!
二十七日早,囗官二带兵三百,立促出京;督押随营安歇,不许一人前后、一人近语。
二十九日,至河西务。仰望诸陵,近在咫尺,不得一谒祭告,哀痛不禁;即在河西务整备祭品,设位遥祭,文武将士皆痛哭失声。
初一日,至天津。遇后运缎绢,有囗差户部主事一员押之而北。
初四日,行过沧州十里,忽见囗官车令带兵四五十骑追左、马二使复回北京。本镇曰:三人同来同归,奈何复留二人?官曰:留二位暂当住住,你可速回南去传报,报我大兵就来。囗兵逼二使而北,拥本镇南而不许叙别。左部院惟于马首曰:我以身许国,不得顾家;致意我朝当事诸公,速防河、防江!本镇此时同出独归,肝肠欲裂矣。或传囗使王之佐、魏之屏等三人使南,王之佐留之不回;初一日,魏之屏北归至京,有他言,故来追去。总之,囗囗囗囗变幻莫测也。
十五日,行至济宁。途遇王之佐,因托其善为我辞,早还二使。
十六日,北兵押过济宁二十里而回。途中知宿迁之失,急从徐州渡。开囗发兵三股,北来及各处调合诸营约有数万,暂在济宁养马,便欲南侵。又闻调取丽舟数千,从海而南;防河、防江战守之具,所当急为有备者也。
洪范劳苦备尝,奉使无效。自维衰朽,稍免斧钺,决计乞闲。惟是往返情事,逐日笔记,一字不敢虚伪。其诸人至寺嫚语,尚多难以详述。姑记大略如此,听高明垂鉴焉。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