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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沧洲纪事

程正揆记

甲申岁,予以玺丞奉诏南京湔除。

三月初六日,陛辞,抵通。

二十四日,至沧洲。内监高某重兵驻防,城守戒严。次日五鼓,传大府宵遁,兵皆鸟兽散。予便服入城探之,无市亦无人;乡绅家皆摘去门额,商贾争以泥塞其闾。至州署,知州罗爌长跪而号曰:大事去矣。十九日京外城溃,内城定不保,内监既夜半潜去。今早有本州岛大秀才王某某等七、八人来强索州印去,云往迎顺朝矣。爌惟待死。因与予抚膺大哭,各珍重以别。有沧州同年贾永迪,访之已没;子四人皆丈夫,感慨时事。予以奉诏逗留为非礼,持不可;是夜遂行。见南来小船,云德州以上皆顺兵,差船某官劫、某官掳;舟子惧不前。家人相视而啼,至有投水者。子女凡七人,皆十岁以下;男妇二十余人,痛哭不欲生。予曰:哭无益,闻贼杀官不掳商。若我在,若辈必死。可择四仆以家眷子女分托之,诈为客装,各觅小船前后载之,可免于难。我从此以一身亡,汝辈不必问所向也。凡簪珥器具,悉毁之;衣服艳色,裂而毁之;公服带笏之类,悉付舟工。再命检小敝衣数件;于易舟时,各挂篷桅间为信,以便认识。是日未举火,日晡方进粥数匙。少假寐,四更月起,予潜出,呼马夫程贵登岸;诡云探贼,遂偕亡,惟携碎银二两钱五百文。是日,匿古庙中。

嗣后,日行成三十里、四五十里。数日,至德州。询知已有新令,查究逃官,借端搜索;若近关厢、成投旅店,便执报官矣。予自此但野宿,连日步行,足跛村落中又不得饮食。

一日,至茶棚,困惫不能兴,僧以粥二具餐。予夜宿栅下。次日,行里许,有乡人负米归者,老病不胜任;予命贵代肩。行二十里,乡人授予二面饼,食之有起色。晚至四女寺,坐树阴下,忽闻舟中有楚音者;讯之,乃年家王士誉,新升潮州守。相见惊异,问计将安出?予告以捕捉明官事,君宜从陆兼程。王首肯,赠路费十金;予止索钱一串,遂别,仍卧树下。

一日,至郑家口。聚族数千户,环以土垣,止一穴,高三尺许;予入焉。有老者,方巾布袍;倚杖见予窭态,问乞乎?予曰:谓之乞亦可。老人曰:当是读书人不遇时者。引人馆坐,乃是学究先生,授董子数辈。案头见孤臣孽子章刻文一首,乃予旧稿,为之感慨。老人曰:知文耶?予指案牍曰:此少时所作。老人惊起,曰:即程君矣!予曰:非也。程与予同里人,盖攘以成名耳。老人曰:敝地有苏氏兄弟,文学好客,当报之。命童子疾驰去。少顷,苏至,遂邀去庄所。庄形若设险备寇者,就其外馆,执礼甚恭。予亦不讳姓名;具馔,予与仆此日方饱肉食。苏伟丈夫,彷佛豪侠气,云俗多盗,有奸宄十数辈,夜无宁宇,乘乱抢劫,势愈横;乡村之深沟高垒,为若辈设也。惟敝庄能与之敌,不敢犯。因屈指某日被围、某日打仗若干次矣,并出所备火器鎗棒。庄丁之猛勇肥长者十余人,立阶下。云此善射、此善拳、此能飞戟刺人于阵、此能跃数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人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以示可用。予大为壮之,谓苏曰:君殆范、韩之流亚也。苏谢不敏。予宿其家,夜分谈不辍,叙述患难眷属流离。苏矍然曰:某虽不才,愿为知己者用。君既以王命不可留,当速去;作手字数行付某,俟宝眷至,当留与老母同住。君去后,但有北行人,问郑庄在,君室自无恙。若苏氏宅化为平地,某合家百余口并君室总付一烬,勿贻君羞。予感其言,拜而谢曰:古义侠不足道也;敬受教。苏兄弟二人,长之祥、次之中,武城县庠生。

一日。至故城,传言伪官布满州邑,盘劫行人。多遭毒手;不敢前。夜静月明,始发。三更许,黑林中见一人牵驴出,因随之。问何往?答曰:闸上有粮船数十号,以筑坝不可前,南客觅车骑起旱;予往售此驴耳。先是,抚宁侯朱国弼、忻城伯赵之龙,先帝特旨召对,命朱总督漕务、赵守御南京,各赐御监马百匹。朱已星趋往淮,赵从潞河发,意必忻城也。因假其驴乘之,疾驰十里许,抵舟所,天明矣。舟大小约百余,亘一、二里;人马杂沓,男女束装,趋者、卧者、病而嘘、仰而号者,多无生气。予无从见忻城,卖驴人亦不知所向。又有车七八十辆,空载相半。推车人饮食若流,予就买米糕啖之,因问车夫装载何处?曰:至宿迁。途中无虞耶?曰:但得钱耳,岂管地远。久之,见一舟,前架大炮一门,旁有壮丁数人,军装者指挥数四,乃赵忻城所居也。诣后舱,赵与其婿及抚宁子、客二人偕见予,但哽咽言株守无了日,临关筑坝不能渡,唯有车行一策。予曰:殆非万全。能依愚见,不独免难,且有奇功。赵喜,趣言之。予曰:赐马尚全否?曰:然。兵丁几何?曰:百五十人。各船水手几何?曰:近千人。予曰:贼大头目皆往北京,惟济南有镇守,皆山东新降将。临清伪官防御使一人、知州一人、守备一人,子可与我三十骑,今晚驰临,待五更夺门入,擒获伪官。若炮响,事济矣。子即带七十骑至,招抚百姓,为恢复计。然后雇船抵临,以千人掘数丈之坝,顷刻可通;兼程二昼夜达济宁下水,再索小船轻便者载家属先行。我与君号召山东义勇,可成一旅城守,以待淮泗史道陵、马瑶草声息相应,事有可图。况君奉敕,谁敢不从?世臣休戚,在此一举;岂不胜鼠窜万倍耶?赵吐舌曰:此等事,子饶为之,弟无此胆。盖赵本纨裤,不知兵。予作色詈曰:真懦夫也!遂告别。后车行数日即遇贼,妇女、玉帛尽驱入济南;兵马俱降,赵仅以身逃。伤哉!河上无安身处,临清又不可住,反故城已暮,诣野舟宿。晨兴,有北来船,予问水路安静否?客言前数日颇宁,后有贼兵搜检,亲见陈侍郎益吾家眷夹拷垂死,后跳入水;又遍索程翰林(即予旧衔)家眷,想亦遇害矣。予闻胆裂,沿河探信。行二十里许,忽闻吼声若雷,林木为动。望之,见西北角白云崒起,宽广百丈,若天际五老奇峰,层峦岳峙历历可数,从东南来如步。渐近,悉成红紫,光若五彩琉璃,屏障中有形似神鸟戈戟状。又近,变黑气横蔽,天日俱隐;砂炮随之,不能开目。予伏土坡下,白昼顿晦;耳边但闻铃铎声,雨电雷雹悉下。少顷过尽,河舟篷桅及居房瓦木皆为一空,云有飞堕数十里外。又闻一妇吹过河,小童吹至二里始定者。盖风异也,或者杀气自北而南耳。

行二日,见船,有敝衣,乃向所识为记者,泊对岸;命贵招之,果然。因入舟,止见家属之半。仆具述分别时,止觅二小舟载之;行至老君堂,忽遇三、四贼,舟中人悉赴水逃,惟妾三人匿板下、二子二女坐舱中。贼登舟,便执舟妇,问程翰林何在?妇对非是,不知。以刀加颈欲砍之;妇曰:岂有揽官载无人口行李者乎?贼周视无所有,觅火吃烟方去。盖贼拷问予亲戚之仆得实而来,向使举手启板或儿啼叫,即无噍类。幸而获免,天乎人与!当夜得脱,即星驰至此;彼一舟不知去向。予且喜得全半属。是夜,宿篷上。舟人私语其妇,意欲首官,希给赏。妇遽止之曰:何为送人一家性命?不可坏心!夫语塞。予闻,即舍舟潜行。至德州境,访向施茶僧舍。僧具言德伪知州暴残非人类:乡绅富户皆追赃助饷,视其家赀,十欲得七;不应者辄截人手指殆尽,又割其筋。闭门逃匿者,以火燎之,大家立烬;四散兵丁,于要路恣行掳掠。君行恐不能免,我当着一弟子同伴,谬称为贫僧亲故。予赖得全。后德州义兵起,执伪州审之,竟不识一字,口供系红旗手,押解山西生员赴本州岛任;生员以盘费百两相赠,遂代往焉。德人脔而食之,亦骇异也。至泊头,又遇家眷后船;乃复至沧,投贾氏。赖贾作居停,权息旦夕;虽有伪官,颇与地方相安。

后有威武将军白驹,以督漕突至,马步百余,传令取娼妇百口;防御大索不满百,以良家女及新寡充数。又令:夜不收。向旧巡抚王梅和公弼家索歌妓,王无以应;将军大怒,凌辱不堪。因出示:军民有被乡宦害,许告发;意盖在王也。于是,群小以报复诈吓为事,沧城鼎沸。贾大郎曾以马易同学生屋一间;同学素无赖,来语大郎云:汝使乡宦势,以羸马夺我华居,宜补善价!否则,诉之将军。贾兄弟弗应,无赖子忿然曰:汝藏匿明官程某,罪当族;我往首。遂攘袂去。贾兄弟大恐,请予匿地窖中。予不可;欲行,乃索方巾色衣以往。贾曰:亡命奚用此?予曰:仇人知变服已久,必不向衣冠中物色;所谓反客为主者也。遂出城,四望无路,因思古语云「避暑须向汤镬里、避难亦须向兵火中」,于是诣将军营所。会审王巡抚,见将军长髯赤脚,踞胡床上;王青袍坐其左。予不得出,赂其旗鼓,方得释。将军五更拔营起;予复归贾,相见如再生。复与贾计曰:出首人虽不及行,然隙已成矣,伪官尚在,终非了局。不若挺身出,往拜伪官;岂有既出见而尚称逃官者乎?贾称善。防御、盐运、知州俱山西人,因持刺往。防御迎于馆,讶曰:初闻有求多先生者,误程为陈。今见尊刺,乃私淑已久;房稿熟读,尚记忆可诵。几得罪!意若恨相见晚。又叙官实非本意,语多感怆。旋答拜。州与盐运如之。沧人竞传予与防御为素交。身虽苟安,念世受国恩,身蒙主眷,不能殉难,又每见庙额碑石皆削去崇祯字,恨痛骨髓。有山东参将王桢、游击刘孔和者,将马步兵五、六百赴京投顺,过沧——桢,淄阳人,曾以报仇杀人于市,自诣官请死,成狱;同年王厈为淄令,予告以故,释之。孔和乃长山相公次子,有通家谊。因见予,予欲借彼以备不时,因谓二将曰:闻贼破京后,文武皆幽囚追饷,多毕命者。此行不异蛾之投火,曷若留此,进退裕如。刘然之,遂住沧十里外。又绍兴人陈捷,原领兵二百人守备沧城,降贼;负义气,饶勇略。每与余谈时事,辄作不平语。予一日往说陈曰:闻吴平西入关,闯王将各路兵俱调赴永平;乘隙南走,可还故土,君意如何?陈曰:某志此已久,不敢告君。昨遣人觅得海船,旬日可到淮;备车二辆,为君家眷计。君可诡言入京,走天津间道,旦夕可扬帆也。予曰:虽然,与其托命风波,徒饱鱼腹;何若做一番轰烈事业,传名万古。陈曰:予武夫,不知大计,惟命。予曰:我从临清来,沿河一带所设官皆书生强逼来者,无能为守;兵亦乌合众。今沧州伪官不过五、六人,兵皆君标下;我两家亲信勇力之士可得二十人,又有王、刘二将为声应。一举擒贼,出其不意,可以成功;勤王而北,岂非第一义举乎!陈忻然受教。遂与订盟。生员王立贤者,固所为大秀才其一也(?)。与予交,每夸赍印迎降事为首功。予造其庭,王曰:北行何时?予曰:且欲南,何暇北哉!王惊问再三,予故嗫嚅不语。曰:与君且闲步从容言之。因执手出城;与陈寓相近,坐诸野,为班荆语。问王曰:知平西乎?曰:知之。彼安能敌顺朝哉!予曰:否否。闯已大败,平西拥护太子南征,不日到沧驻兵,已有票下陈守备查各官职名。王愕然,不能语。予曰:何不往守备处看票耶!遂拉至陈寓,予谬语曰:昨所问王立贤,即是此兄。挟印投贼,不止一人;若查报平西,望为保全!陈会意,佯怒;王遂跪,乞饶命,云俟吴平西至,情愿缚伪官以献。予曰:君起,当告之。已有太子密旨擒各处伪官,大兵即日临城矣。拏贼时,汝大呼「奉有诏旨,杀贼不杀民,百姓各自生理,不得惊恐」;即是汝功。否则,先斩汝首。王连声诺,不敢违。因以二丁守之。予与捷私约,明日初一日属官例入道署参见,带心腹家丁十人当堂擒之,即请龙亭至察院开诏可也。议定,返贾宅,遣家人数辈出助陈。又预书告示二张,一晓谕剿贼安民,不许惊动;一传文武军民人等俱易孝服,诣龙亭为先皇帝、皇后发丧颁诏。是夜,贾氏伯仲集宾客,谈笑达旦。忽报道前鼓噪矣;又报城闭不启矣;座客悉奔。少顷,王立贤大呼排闼入,曰:贼已尽擒矣!请予行。时城内喧声四起,随予者若蜂蚁,街市填塞,或从屋上行。油油然至道门,诸伪官已锁械揭之竿矣。予出袖中二示悬之,人心始定。入道署,即檄王桢、刘孔和各带马步兵五十人入城,余俱扎营关外听令。乡绅、举贡十余人,揖于后堂。予曰:今日之事,实属义举,诸君有异议乎?众齐声称快曰:誓无二心。予曰:此祖宗之灵、社稷之福,诸君子大忠、大孝也。且退,俟龙亭至,当缟衣旅进如朝礼。行礼毕,方再议守御。众诺而出。是日,设御座于堂上,诸生赞礼,喝文武官、进士、举、贡、监、生员等、里老、庶民进,分东西班立两墀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予服衰绖,立御座东首,展先所领湔除诏书,以玺向外,意拟诏辞开读曰:具官臣某,奉皇帝遗诏、太子敕谕,闯贼李自成悖天行逆,凌逼君后、毒虐臣民,宗社震惊,神人忿怒。平西伯吴三桂奋勇大战,贼覆全军;乘胜追奔,行歼余孽。兹敕尔尚宝司卿程正揆以某衔统领王祯等各路兵马前来会剿,仍招练乡勇,恢复几辅,擒斩伪官;戮力勤王,以奏肤凯。乡宦士庶,咸赦除既往之罪;赴义者录,从逆者诛。务在靖乱安民,勿纵、勿扰,钦哉!特谕。宣毕下阶,亦行礼如前,呼万岁者三;群臣亦三呼。予举哀大哭,群臣亦大哭。自署以内及街市尽沧之人,皆伏地,哭声彻云表,真可寒天地、泣鬼神矣。呜呼痛哉!此五月初一日事。随命王桢等客兵守关、各衙役守城。旧州守罗爌仍理州事,封长芦运司库,并追缴伪印讫。予归贾宅,以王立贤等四士人各付朱檄,分往兴济、东光、清县、献县四处谕彼处士民书吏,即擒伪官解军前者,以功论。如隐匿纵逃,发兵屠剿。是夜,官皆就缚。初三日夜,俱逮至沧,斩之。

初六日,闻贼大败,焚宫室西遁,传太子入平西营。又数日,忽闻摄政王剃头告示,人心复惊惧。久之,旋得免剃令。

予以既经鼎革,战守靡施;且诏命在身,当图竣事。欲行,沧人不强留。盖予在沧城守匝月,未尝派一饷、戮一人、动一官库,兵民颇德之。予于二十八日启行,抵临清,与眷属会。先是,老君堂之厄,踉跄南窜,贼遍河上,舟子尚未忘情,时侧目焉。至临清坝,塞不能行。二更时,家人偶往岸,忽舟子大呼曰:将军令,凡妇女掳入官;汝辈速逃命。悉驱入水,几溺;遂摇舟去。子女不能携,啼不休;恐为贼觉,皆弃置乱石中,妇辈往土墙内匿。仆反失舟,大惊无所措。徐闻啼哭声,始得所在,借寓旧交徽人范监生家。予至临,亦假馆于此。癸未进士凌駉,以起义驻临;闻予至,如获右臂,谓曰:西北已矣,东南尚可为!清源乃漕运咽喉,有标兵勇悍可用;予当此一面,君当往济南招集诸郡义丁,可成一旅。我两人如左右手,不能脱然付理乱于不闻也。予曰:度力识时,河以北非我有也。一木之支,徒费心力;不若渡河议大事,尚有万全。旬日后,募马兵百二十人、步兵八十人南发。

七月,过淮上。八月,至南京,仍宣诏旨湔除讫,具疏闻沧州事,缴伪印、伪符共十七件。王桢等下部优叙;惟刘孔和与刘泽清通谱交善,泽清招饮夜醉,论诗不合,遂被杀,惜哉!

野史氏邹漪曰:端伯先生以奉诏闲曹而倡复仇义举,斩十八员从逆贼首、奠四十日抱恫皇灵;忠孝慷慨,固不待言矣。而予读其沧州纪事,纚纚千言,层折流连,情事如画。于其餐风宿露,见先生之履险全身;于其易服分舟,见先生之知几通变;于其用贼攻贼,见先生之智深勇沈;于其宿北渡南,见先生之识时观变。然则先生殆文武全才,上马杀贼、下马赋诗,而非可仅以绣虎雕龙目之也。至若舟人之妇,一言而弭杀机;苏氏之子,倾盖而多侠气;与夫茶亭之僧、居停之贾氏伯仲,尤为可嘉,远过忻城辈万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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