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鲁迅的文学思想与毛泽东的文艺主张之间即使不能说是“反着的”,至少也存在多方面的差异,有些差异甚至是根本性的。在鲁迅那里,作家是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启蒙者,在与民众的关系中,是居于文化上的主导地位的,——他是清醒的分析师,是冷静的批判者,是“争天拒俗”的反抗者,是发现并揭出病苦和残缺的人,而民众则是被解剖的对象,被治疗的患者,被同情的不幸者,总之一句话,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作家就是一群以“个人的自大”和“独异”来“对庸众宣战”的人,但在毛泽东那里,作为知识分子的文艺家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不仅在实践能力和知识储备上不如劳工阶层,而且在道德上也毫无优越性可言,所以,他们必须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老老实实地向普通劳动者学习,彻彻底底地改造自己的灵魂和世界观,要把自己的立场来一个根本的转变。在鲁迅那里,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倨傲纵逸,不恤人言”,“不恤与人群敌”,几乎就是文化意义上的拯救者,负着“援吾人出于荒寒”的使命,但在毛泽东的文化理念里,知识分子不过是一个需要改造和拯救的对象,是附“皮”之“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人民”和组织,他们简直什么都不是。在鲁迅那里,文学处理的是一个普遍的文化问题,面对的是一群并无阶级差别的“国民”,要解决的是“国民性”的批判和改造的问题,在毛泽东那里,文艺处理的是一个特殊的政治问题,面对的是两个对立的阶级——其中一个是“我们的朋友”,另一个是“我们的敌人”;一个是先进的,要歌颂之,另一个则是落后的甚至反动的,需要教育之甚至打击之,所以,文艺政策最终要解决的问题,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为工农兵服务”并获得“阶级斗争”的最后胜利。在鲁迅那里,文学的主要职能是指向一切目标的批判和反抗,所谓“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在毛泽东那里,文艺的职能首先是一种特殊的斗争工具,文艺工作者必须改造自己的个性,改掉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的坏习气,无条件地服从文艺的党性原则。鲁迅的建立于现代启蒙精神之上“国民性批判”的文学思想,本质上是个性主义、自由主义的,而毛泽东的旨在完成革命任务的“人民性歌颂”的文艺观念,本质上则是集体主义、规约主义的。在这两种文学理念之间找到调和与归并的方案,似乎并不容易。所以,郭沫若说,鲁迅活着也要改造思想,确实是说对了。
在鲁迅的学生中,萧红也许是最像鲁迅的:他们都是非常敏感的人,珍视个性和自由的价值,对一切束缚性和压抑性的东西,保持着清醒的警惕态度,本能地排斥那种压抑个人意志的群体行为。所以,牛汉说萧红“不是一个没有头脑、感情冲动的作家”:“她到了武汉,继续自己的创作。……萧红强调个人的自由,她清醒、坚定,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到延安去。她很坚定。到延安去要接受改造。到延安的作家,大多没有什么富有个性的作品。”萧红的特立独行,她的不随波逐流,甚至表现在穿衣方面,据丁玲说,“抗战时期,大家都穿一般的服装,丁玲穿的是延安那边的衣服。但萧红穿上海的服装。丁玲不喜欢她那样。萧红却我行我素。”
然而,鲁迅的另外一些学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经历了严酷的政治迫害和精神打击,那些受鲁迅影响的有个性、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王实味死了,路翎疯了,胡风傻了,萧军也不正常了。“萧军个性很开朗,但经历那么多苦难,肯定有伤害,只是他不愿给人家看到。萧军说话很大声,笑声也很大,可能精神上有点问题,精神状态不正常。”“峣峣者易折”,“强梁者不得其死”,萧军个性那么强,受了那么多的侮辱和磨难,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就连本分、温厚如叶圣陶者,不是也活得苦不堪言,不是也愤愤然地发起了牢骚吗?牛汉去看望手术后的叶圣陶,谁知他人之将死,胆子也大,竟然也说起调皮话来了:“我切除胆后,现在没有胆了,没有胆了,什么也不怕了。牛汉,你看过去别人说我胆小,我本来胆小,现在胆都没有了。胆没有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在“极左”政治的暴风骤雨来袭的时候,没有谁家的安宁不被骚扰,没有哪条河流的水面不起波澜,没有哪只鸽子的羽毛不被打湿,正所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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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有这样一个文化习惯,那就是,喜欢在背后叽叽喳喳,飞短流长——所谓“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而缺乏在公共场合表达意见的勇气,缺乏彼此之间面对面地交流思想的坦诚。中国人的心理褶皱,层层叠叠,实在是太多太厚了。无论写文章,还在日常交流中,在涉及到具体人和具体问题的时候,我们往往口不应心,言不由衷,以所谓“与人为善”文饰不说真话的毛病。
然而,牛汉却不这样。他是一个少见的例外。在自述里,他谈到了很多交往过的人,大略有好几十个,其中有他喜欢的,也有他不喜欢的,然而,无论对谁,他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好恶态度,所下判断,往往能一针见血,切中肯綮。也就是说,他在评价人物的时候,很少发生看走眼的事情。牛汉有诗人的敏锐和颖悟,善于捕捉鲜活的细节,所以,在他的话语里,我们可以看见人物最生动的表情,最精彩的言论,最动情的眼泪,最伤心的瞬间,最无奈的时刻,最勇敢的反抗。
他对那些在运动中整人、害人的政治性的人物,少有好感,评价普遍很低。即使对那些威炎赫赫而又横行无忌的大人物,他也从不遮掩自己的批评性的否定态度。
周扬不是他喜欢的人物。他真实地记录了自己与周扬的交往。1981年春节团拜,周扬握着牛汉的手说:“牛汉啊,我对不起你,我错了,让你受苦了,我向你全家人道歉!边说边流泪。”1989年夏天,周扬去世,他虽然对周并无好感,但还是代表单位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严文井知道后,很不理解:“他说你去干什么?!他说,周扬当面会痛哭流涕,第二天照样整你,在延安就这样。……艾青也说他(周扬)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样整人。”
他对楼适夷和许广平都很有看法。“楼适夷很少写什么。楼适夷一生的作品(创作、翻译),基本上没有可以留下的东西。在批判冯雪峰的会上却那么激烈,骂冯雪峰‘你吃鲁迅’!没见他做过检讨。还有许广平也那样粗暴地批雪峰。”
即便对自己喜欢和尊敬的人,他也能持论公允地进行评价,绝无古人所讲的“爱之则不觉其过,恶之则不觉其善”的偏颇。例如,胡风是牛汉尊重的师长,但是,他也委婉地指出了胡风在性格上的缺陷和不可爱处:比较刻板、无趣,“从来不会随便谈心”,“显得谨慎,放不开”,“没有亲近感”,“晚年仍不苟言笑”。与胡风比起来,聂绀弩就完全不同了:他“有超人的风度”,“生活简单朴素”,喜欢“胡说八道,随心所欲,没大没小地与晚辈处得像朋友一样。……他喜欢吃,他请我到隆福寺就吃过好几回”。“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亦师亦友,亦庄亦谐,牛汉眼中的聂绀弩,真是一个难得的可人啊。
牛汉叙述中的冯雪峰是可以亲近的蔼然长者,性格内敛,有情有义,绝不干出卖朋友的事情,但是,在关键时候,他却偏于荏弱和轻信,缺乏洞察力和判断力,他违心地承认自己起草《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时候,鲁迅并不知情,想以此来保住党籍,结果却被周扬所卖,被开除出党,“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绝望之下,曾“几次下决心到颐和园投水自杀”。
牛汉最喜欢的人,是那种正直、勇敢、认真的人,是那种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伤害和出卖别人的人。然而,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由于精神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结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扭曲和破毁。人格毁灭和精神堕落成为普遍的事情。言不由衷的扯淡、卖友求荣的告密、夤缘攀附的投机、落井下石的不义、同流合污的苟且、唾面自干的轻贱、助纣为虐的胁从,成为许多知识分子永难洗刷的道德污点。当然,我们也有顾准、束星北、陈寅恪、林昭、张志新这样的苏世独立、怀瑾握瑜的知识分子。他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我们进行的新的人格重建的很可宝贵的资源。
在牛汉看来,诗人阿垅就属于那种认真、热情、真诚、勇敢的知识分子。做为“胡风集团”的“钦犯”,他背着足以将自己压得粉身碎骨的罪名——“国民党反动军官”、“胡风集团骨干分子”。但是,他绝不因此出卖任何人。他知道自己的坚持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无所畏惧。他在狱中所写的交代材料,简直就是一首气贯长虹的《正气歌》,竟然让诗人贺敬之读得潸然泪下。
在这份交待材料中,阿垅虽然身陷囹圄,但却毫不畏惧,毫无奴颜婢膝之态。1941年,他曾经写过一首题为《犹大》的诗,谴责出卖和背叛的行为;1946年他写过一首题为《不要恐惧》的诗,诗中说:“不要恐惧/你是在我的平静而可靠的怀中/我没有恐惧,我是经过风暴和沙漠来的”。他为自己后来的生活预言般地作了道德承诺。他终其一生,不曾背叛和出卖过任何人;即使在最恐怖的时刻,他也不曾恐惧过。面对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折磨,他据理力争,义正辞严,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他甚至很细心地给那些重要的词句加上着重号:“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还恰好混淆、颠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骇人听闻的。……现在,我坦率地指出:这样做法,是为了造成假象,造成错觉;也就是说: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另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因此,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他列举1949年日本当局迫害工会和日共的“松川事件”和巴西的政变,以近乎谴责一样的语气批评道:“如果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也暗中偷干类似的事,那它就丧失了无产阶级的气息,就一丝一毫的无产阶级的气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无产阶级政党了!”在他看来,无论对什么人,都不能随意罗织罪名,不能造谣诬陷:“即使打击敌人,也应该用敌人本身的罪过去打,不能捏造罪名,无中生有,更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他所信持的道德理念,达到了很高的伦理境界,具有超越了时代狭隘性的普世性和普遍性,显示出与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打击一切人的“极左”政治完全不同的人格状况和文化教养。阿垅还怀着对真理必将战胜谎言、事实必将战胜权力意志的自信,无畏地向世界宣布:“人并不厉害的,事实才是真正厉害的。因为,事实有自己的客观逻辑,事实本身就会向世界说话。……谎话的寿命是不长的。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己崩溃了。并且这类欺骗,会发展起来,会积累起来,从数量的变化到质量的变化,从渐变到突变,通过辩证法,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自我否定。”他还通过对具体事实的说明,来揭示所谓“胡风反党集团案”完全是“政治迫害”和“政治欺骗”。最后,他像海明威一样,表达了自己坚持真理、宁为玉碎、决不妥协的“硬汉精神”:“我可以被压碎,但决不可以被压服。”写这份交代材料的时候,阿垅已经重病在身,两年后,他在监狱里凄凉地死去。早在1947年,阿垅曾在自己的《无题》诗的末尾,这样写道: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他无罪地凋谢了,但是,他的诗句是不会死的,他的精神是不会死的。每当读到他的诗,每当想到他这个人,我们就会明白什么是人性的高贵和尊严,就会再度燃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即使在最恐怖的时刻,也有勇者在发出真理的声音;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也有信念之光在暗夜中闪烁;无论显得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的力量,都无法征服一个无畏者的灵魂。
而《牛汉自述》,也将因为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记忆和思考,因为坦率地表达了对特殊时代的人与事的态度和看法,尤其是因为怀着赞美的心情记录了阿垅等人的高尚而伟大的行为,而进入受欢迎的“思忆文学”的行列,而成为一部有价值、有生命的厚重之作。
2012年8月25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