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一时的主宰性的诗学观念强调“集体”和所谓“大我”的意义,扼杀人的个性,蔑视“自我”的价值,试图通过强制性的规约手段和过度组织化的方式,把诗人改造成一种无个性、无血性的意识形态工具。牛汉坦率地表达了对这种理念的反感和否定态度:“有人教训我,你总强调个性,那不过是‘小我’,他说应该写‘大我’。我宁愿一生写‘小我’,有血有肉,真正的人的诗。‘小我’有远大的理想。所谓‘大我’,是空空洞洞、无血无肉的工具!‘大我’不是人!……中国这几十年不是养育诗人的时代,离开个人的苦难是空洞的。我最恨那种摇身一变,变成‘大我’的人。……历史的残酷和个人的软弱把人性扼杀了。”
诗人要忠实于自己的心灵。抒发什么样的情感,不是根据外在的指令和需求,而是要根据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根据生活本来的滋味。牛汉的诗沉重而苦涩。这不是因为他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苦涩的。2003年春天,他在马其顿的接受“文学节杖奖”的时候,说自己的绝大部分诗是不够轻盈,没有甜味,这是时代和现实使然,“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没有写过一首苦味的诗的诗人几乎没有。如果有谁自命为诗人,却从未写过一首苦味的诗,我绝不信任这个诗人的品质,我更不会欣赏他或她的诗。”
在牛汉看来,一个人必须首先成为一个诗性的人,才有可能写出人性的诗。人如果成了一个假的人,一个没有个性和真情的人,那么,他的诗也注定不会是真正的好诗。在牛汉的笔下,艾青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他的心始终是热的。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艾青自制在劫难逃。从1955年批“丁陈集团”时,他就被牵扯进去了。所以,艾青终于爆发了,他在告诉牛汉“你的问题结束了,我的问题开始了”之后,紧接着,就用朗诵诗的那种拖腔高声地喊:“时——间——开——始——了!”牛汉随后写道:“艾青那一天激愤的情绪几乎是爆发性的,仿佛挥写着一首溅血的诗似的。当时坐在他附近的人,有几位是文艺界的大领导,也就是整他的人,当他毫不畏惧。艾青毕竟是写《向太阳》、《火把》、《芦笛》等诗篇的正直而勇敢的诗人。”有一年,艾青与牛汉久别重逢,激动不已的他抱着牛汉就亲了一口,许多年后,牛汉去医院探望艾青,同样情不自禁地回报了他一个响亮的吻,同行的朋友感动地说:“你们到底是诗人哪!”牛汉说自己“最珍爱的是做个真实的人,就像彭燕郊,活得很苦,我还是同情他,他有缺点,但没有背叛朋友,没有背叛诗。”
当然,“形势比人强”,牛汉也强调环境对诗人和诗歌创作的影响。有的时候,人很难摆脱环境尤其是时代风气对自己的控制和影响。他反复说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中国诗歌的生存状态是不理想的”,有的时期,“诗的生存条件很坏”。田间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是,后来,由于外部的环境的影响,他就越写越不成样子了。田间最终在艺术上未完成自己的风格,“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讲话’以后,他就极少有独具个性的作品了。田间最好的诗作都是在1942年之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很朴实,没有架子,写文章、做人都如此。闻一多夸赞田间,称赞的是1942年以前的诗。”
他的充满人文主义精神和个性主义激情的诗学思想,在后来的文字和言论中,表达得更加清晰和明确了。1996年8月23日,牛汉参加了在日本举行的第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在开幕式上,他做了题为《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的发言。在这个发言里,他表达了对自我以及诗的功能的理解。他说:“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游动的尘埃,但它是一粒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尘埃。也许从伤疤深处才能读到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我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完美,没有悲痛,没有灾难,没有伤疤,他们的骨头,既美丽又不疼痛。为此,我情愿消灭了我的这些伤残的诗。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里走出来。”在这段文字中,“痛苦”、“悲痛”、“疼痛”以及“灾难”等字眼,彰显着他对苦难历史的深刻理解,对人间不幸的敏感和关注。他彻底地超越了那种狭隘的“斗争哲学”,超越了把仇恨诗意化的极左情绪,用慈悲的爱的态度对待所有的人,抱着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从而表现出一种健全的诗性的人文情怀和写作精神。同时,他还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启蒙主义精神,勇敢地直面历史的灾难,试图从历史的“伤疤深处”寻求“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从而通过诗性写作,实现“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里走出来”的启蒙目标。
4
作为一个坚定的现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牛汉终生服膺鲁迅,热爱鲁迅。鲁迅的思想给他观察历史和现实提供了可靠的坐标和尺度。他对鲁迅精神在当代生活中的境遇非常关心。他深刻地发现了鲁迅与现实之间的“裂痕”:很多时候,鲁迅仅仅被当做一个话语符号,不过是在需要“统一思想”的时候被拿来说说。也就是说,人们需要的,是鲁迅的名字,而不是他的精神。“1949年或1950年夏天,有读者向《人民日报》文艺部提问:如果鲁迅活着,党会如何看待他?……郭沫若的回答是:鲁迅和大家一样,要接受思想改造,根据改造实际情况分派适当工作。”在牛汉这样一个鲁迅精神的继承者看来,这简直是对鲁迅不能容忍的侮谩,是在评价鲁迅问题上出尔反尔、二三其德的行为。
对鲁迅的这种实用主义态度,甚至在高层领导那里也是存在的。冯雪峰后来就私下里多次向牛汉就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认为毛泽东只利用鲁迅的影响力而不认真读鲁迅著作,不吸收鲁迅思想的人文主义精华:“‘文革’时雪峰年过六十,白头发,很瘦。跟我杂七杂八地聊,聊瑞金,聊长征。说打下遵义,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很高兴,送他两条烟,还送他茶叶。1938年上海版的《鲁迅选集》,三本红皮的书,他特意送给毛泽东,但毛泽东并不认真看。毛泽东1942年的‘讲话’不提鲁迅的人道主义、人权……毛泽东认为根据地思想已统一了,应以毛泽东的思想为主导。当时刘少奇已宣扬毛泽东思想,但国统区的人对共产党、毛泽东却不了解。为了政治需要,国统区要有一个众望所归,可以号召舆论的人,能团结大家的人,这才根据革命的需要选上了鲁迅,树立鲁迅。冯不是一次,而是多次跟我谈到这个问题。他看得很清楚,他有事实作根据。”
问题的实质就在于,新的政治伦理只允许存在一个绝对的思想权威。这个权威,即使鲁迅也不能担任。因为,这个新的权威已经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文化权威,而是集“道统”、“学统”和“政统”于一身的多元化的全能化的权威。所以,它只能是毛泽东,而不能是鲁迅或其他任何人。如果鲁迅活着,也必须服从这个权威,或者像许广平曾经说过的那样,也要做“毛主席的小学生”。
然而,许多受鲁迅影响的、热爱鲁迅的人,似乎都不太明白这一点。在他们的幻想里,鲁迅依然是“旗帜”、“方向”和“文化方面的总司令”。他们依然坚守鲁迅所确立的启蒙方向。受鲁迅影响,这些启蒙知识分子大都有较强的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倾向,对现实总抱着怀疑和批判的态度,无论他们后来怎样努力地改造自己,总是难以彻底克服自己与纯粹的政治实用主义之间的隔阂,——“文艺家”与“政治家”之间,总是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障碍和距离。从政治的角度看,鲁迅的朋友和学生们身上的那种较真的性格、爱质疑的习惯和自由主义的倾向,尤其是时时处处都把鲁迅奉为圭臬的做派,与把“政治标准”置放于一切之上的新的实用主义文学理念,都是格格不入的,也很让集多种权威身份于一身的“政治家”恼怒和不快。所以,这些顽固的“鲁迅主义者”很快便成了打击和整肃的对象。
于是,便有了牛汉提出的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解放后鲁迅的一些朋友都成了文艺界的对立面、反党的反面人物?”
牛汉给出的解释是,“在一些人看来,鲁迅影响下的一些人和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是反着的。胡风成为主要的批判打击对象,决非偶然。萧军1948年在哈尔滨已经受过批判。鲁迅身边的战友、朋友不少被打倒:雪峰、胡风、黄源、刘雪苇……都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