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特是美国领事。使节在国外同行中的身份和地位，跟他国家的国际地位和影响有直接关系。美国的历史虽并不悠久，建国不过二百多年，但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已经取得了经济霸权。美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一方面靠它移民国家特有的民主制度，另一方面美国借第一次世界大战发了战争财。美国的民主制度不同于英国，从总统到参众两院的议员，全部由选民直接公开选举产生，世界各国的精英相当多地被吸引到了那里，美国科技、经济的高速度发展与这些外来精英人才分不开。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开始美国保持中立，人家打仗，它借机同时向同盟国和协约国两大军事集团贩卖军火，发了大财；等到协约国在战场上趋向优势时，美国又加盟协约国直接参与了战争。美军第一集团军也的确争气，他们用引人瞩目的战绩赢得了协约国的尊敬，为美国争得了荣誉，加快了大战结束的进程；战争结束美国名正言顺地以战胜国身份光明正大地拿到了德国的战争赔款。再一方面，战后欧美经济形成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美国是这个体系的主导国家，美国的资本主义凭借这个体系得到了迅猛发展。
一个小姑娘的生日，她爸格拉斯特也不过一个领事，这么多外国宾客朋友前来祝贺，除了美国的国际地位外，也足以证明格拉斯特的人品与为人。格拉斯特当过拳击运动员，在美洲比赛拿过冠军。他的体格和性格充分体现着美国的强者意识，他的豪爽与热情受到各国同行的称赞，他处事正直公道更赢得许多圈内的尊敬。
黛丽丝穿一身白衣白裙，像小天使一样走下楼来。格拉斯特给女儿送上生日礼物，一双金色的芭蕾舞鞋。黛丽丝激动地吻了父亲。艾伦的同事也是格拉斯特的好友明德学校的外语和音乐老师托米的礼物是一把小提琴，黛丽丝也欣喜地吻了托米。
托米这位英国小伙子开朗活跃，他弹奏起贝多芬的《致艾丽丝》为大家助兴。如歌般优美的旋律让黛丽丝激动起来，她忍不住换上了新舞鞋，随着音乐，跳起了优雅的芭蕾舞。宾客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了黛丽丝。艾伦高兴得流下了激动的泪花。
瑞士的领事博格跟格拉斯特是非常好的朋友，他端着酒杯走过来向格拉斯特夫妇祝贺，夸他们生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大门口飘来一声嘶哑的问候，这怪异的声音把在场人的目光拽到大厅门口，一些人认出发出怪声的这一位是日本公使前田。
前田不请自来，格拉斯特有点意外。日本是同盟国的敌对国，格拉斯特自然不会邀请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中国人奉行棒不打上门客，格拉斯特礼貌地迎过去打招呼。
也许前田的面部神经有些麻痹，也许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冷漠与仇视，在场的宾客大多是同盟国成员，他们不加掩饰地把反感的目光送给前田，前田一点没感觉到尴尬，或许他料到他来这里一定不受欢迎，或许他压根就不注意别人的目光，也毫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旁若无人般镇定地继续亮起他那公鸭嗓，他说日本国对所有国家向来奉行友好亲善政策，大和民族是勤劳、善良、智慧的民族，日本国的军队进驻中国和东南亚其他国家，不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而是要帮助这些贫困落后的国家，共同建设东亚经济共荣圈……
前田的话引起一片议论，嘈杂声几乎把他那公鸭嗓发出的声音淹没。
有人坦率地向前田发问，你说日本军队进驻中国是要帮助他们建设，这种帮助包括烧杀淫掠？
没等他回答又有人问，你们在中国和东亚，已经侵害了西方国家的利益，而且直接危及到了西方国家侨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你们的所谓帮助难道就是这样的侵略行径吗？你们的东亚经济共荣圈就是把别国的资源变成你们日本的财富吗？
前田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提高音调继续声嘶力竭地说，这位先生对我们日本国抱有成见，我们日本国对西方国家是非常尊重非常友好的，尽管我们的军队占领了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的一些城市和乡村，但我们绝对没有做过损害西方国家利益的任何事情，更没有损害过西方任何国家侨民的生命和财产，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日本国以后也永远不会与西方国家为敌，日本国与西方各国永远是朋友！
托米对日本已有了敌对情绪，前田的话他一点不感兴趣，他打断前田的话，邀请艾伦为黛丽丝的生日献上一曲玛丽莲？梦露唱的歌：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Marilyn Monroe（《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艾伦欣然答应。托米投入地弹出了动人优美的旋律，艾伦放声欢歌，歌声和琴声吸引了大家，把前田晾在圈外。
前田被晾在热烈的圈外，他的尴尬再无法掩饰，他向托米投去恼恨的目光。托米早已陶醉在演奏的愉悦之中，前田所表达的不满，不只托米没看到，只怕除他本人之外，没第二个人注意到，前田的气只能自我排遣。
博格跟格拉斯特说，蚊虫的嗡嗡怎会盖过百灵鸟的歌唱。格拉斯特只是淡淡一笑，两人会心地干了杯。
3
上村河野在苗志远、白丁香和苗世雄的簇拥下蹒跚而去，许子衡这才成了广文中学的校长，他领着儿子和苗雨欣，用抱歉向乡友们弥补欢迎与感谢。
送完客人，许子衡又特意去查问了那个被无辜打死的人的情况，死者家人已经搬运走尸体，许子衡为他难过。
许瑞民主动申请送苗雨欣回家，苗雨欣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微笑。两人一离开泰丰楼，夜色善解人意地把他们俩围护起来，当一切目光被隔离，周围呈现出一片宁静之后，许瑞民和苗雨欣心里都生出了许多异样的感觉，一种想亲近对方，向对方表达情感的欲望在两个年轻人心里热切地涌动着，他俩都一时不知说甚好而显得紧张局促。一切动物在追求异性的过程中，雄性总是主动，雌性则本能地期待对方的进攻。许瑞民竭力发挥记者的口才，试图让苗雨欣开心，博得她的好感。结果他发现演砸了，无论他说国际战场新闻，还是讲日军的失败消息，还是民间的趣闻奇事，苗雨欣始终只是若无其事地面带微笑，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欢笑，一次都没有听到她赞叹或附和。许瑞民头一次有了自知之明，头一次纠正了一贯的自以为是，原来自个儿并不聪明，也不幽默，嘴也不巧，之前那种自我感觉是因为从来没碰上试金石所造成。这回算碰上了，苗雨欣就是试金石，在她面前他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原本自我感觉的光芒与色彩。到后来他努力转换话题试图挽回局面，结果是东拉西扯，扔下一路废话，最后他献了丑一样收住话闭了嘴，浑身上下再没了一点精气神，人也一点一点在矮下去。要不是苗雨欣伸手捞他，说不定他会在夜海中晕倒。苗雨欣及时地侧过脸，好奇地问他，咋不说了呢？他说见笑了。苗雨欣惊讶，咋会呢？挺好啊，我一直用心在听呢！许瑞民傻了，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不知咋说好。傻傻地看着苗雨欣，看着看着他突然直愣愣地把苗雨欣搂到怀里，没征得她同意就亲了起来。许瑞民感觉苗雨欣两只手在抵触他，他赶紧松开手。苗雨欣娇嗔地埋怨，大街上，也不怕人看见。许瑞民很不好意思，脸上发热，很是尴尬，像做错了事一样有点不知所措。苗雨欣发觉了他的窘态，扑哧笑了。这一笑，许瑞民悬起的心落了地，握住苗雨欣的手，拉着奔跑起来。
许子衡回到家快十点了，从泰丰楼出来，他又去了福来茶馆。没能赴谢老板的约，他得去打个招呼。想见他的人自然不会在那里傻等，他只能抱歉，让谢老板转达他的歉意，让谢老板另约时间。谢老板是老朋友，留他喝了茶。
许子衡回到家感觉有点怪，今天是许家的喜日子，他却一点都喜不起来，心里没抓没挠的，像有甚事要发生让他不安，可他又找不着这不安的缘由。坐到客厅的太师椅上刚想捋一捋心里这纷乱，小丫头许瑞娟来缠他。女儿总是爹的贴心小棉袄，在老爹跟前总是要撒娇的，女儿在老爹面前不撒娇，当爹的反会感到寂寞。许瑞娟才十五岁，许子衡没让她去参加这种酒宴，丫头要他到华北书社买一本鲁迅的《呐喊》作为补偿。许子衡非常乐意地答应了，何况女儿要的是书，而且是鲁迅先生的书，他高兴还来不及。丫头找老爹兑现来了。许子衡把这事给忘了，只好打哈哈说给补。丫头撅着嘴不依不饶，说华北书社就在南坝崖，是老爹没把她的事放心上。许子衡赶紧给丫头检讨，光顾着招呼客人，确实忘了。丫头说要罚，许子衡说该罚，答应一定到南坝崖给她买，再加一支派克笔。许瑞娟这才满意。老娘看着女儿跟她老爹撒娇总有一点嫉妒，催丫头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老伴支走女儿，许子衡点了根烟，慢慢吸起来，耳边清静下来，纷乱的心绪随着那一缕缕青烟飘散。许子衡叹了口气，喜庆也罢，憋闷也罢，儿子的婚姻大事总算有了着落，而且儿媳心性生就是他们许家的人，该是他们许家交运了。
老伴端来杯水，让他早点歇。他跟老伴说，不知咋回事，办了喜事心里却空落落的不踏实，好像要出甚事，可又想不到会出甚事。老伴说他神经，没事找事，早点歇。许子衡抽完烟，喝了水，坐在厅里定了会神，想来还是让这上村河野弄的，洗洗涮涮就上床歇了。
屋子里的一切物件跟着许子衡一起进入梦境，屋子外面的树木花草都被冰冻了，连风都被冻住了，外面的世界死了，死一般寂静。
许子衡让讨厌的电话铃声从沉睡中惊醒，他翻身抓起电话。电话是儿子打来的，许瑞民把苗雨欣送回家，直接去报社值夜班，苗雨欣给他的激动没消退，睡不着，他就听收音机。听着听着他有了一点睡意，瞌睡刚刚弥漫上来，收音机播送的消息把瞌睡呼地驱赶干净，日军偷袭了美国珍珠港！日本人太疯狂了，他们胆敢打美国！而且把美军最大的海军基地给毁了。许瑞民头一个想到的是老爹，他知道，老爹虽跟延安和重庆方面都没有来往，但他是个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给中华民族带来的耻辱已经让他寝食难安，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孽已经叫他义愤填膺。所以得到这一消息，他先报告老爹。
许子衡一听日本海空军偷袭了美军珍珠港基地，而且几乎把夏威夷变成一片废墟，脑子里刮起了八级台风，他惊得愣在那里不知说甚好，连美国都这么惨败给日本，对中国来说这意味着甚！这会儿他没法去深思，他要儿子关注事态，有消息随即告诉他。
放下电话，许子衡再睡不着了，他上了趟茅房。回来坐在堂屋里抽烟，他在想小日本真的疯了，他们想与世界人民为敌？难道他们真想独霸世界？亚洲、美洲他们想一块儿打？
许瑞民给老爹打完电话，他又想到了苗雨欣，她家也有电话。
电话铃声在苗家客厅里响着，响得不紧不慢，持续不断。白丁香先听见了，她用胳膊肘顶了顶苗志远，天冷，她懒得起，有电话也不会是她的。苗雨欣在她闺房里也听见了，她想半夜三更绝不会有人找她。苗志远披衣起了床，跑到客厅接电话，心里埋怨谁闲着没事半夜打电话。他慢腾腾地拿起电话，许瑞民一听是未来的老丈人，没好意思让他叫苗雨欣接电话，他报告了日本海空军偷袭珍珠港的消息。
苗志远听了，没惊也没喜，他几乎没甚反应，只嗯了一声，心里话，臭小子，这么件事半夜三更来搅他的好觉。搁下话筒，他才想起许瑞民后面那句话，告诉雨欣一声。这小子准是想雨欣想得睡不着觉，找这么个由头打电话。苗志远没抹杀他的心意，来到苗雨欣房门口，把许瑞民的电话告诉了女儿。
苗雨欣呼地下了床，拉开房门要去接电话，苗志远说电话已经挂了。苗雨欣很不满意，说干甚不叫我接！苗志远无奈地摇摇头，挨冻替她接电话，还落埋怨。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睡梦中的格拉斯特也被领事馆值班室来的电话吵醒，值班室告诉了格拉斯特同样的消息。格拉斯特的反映当然不会像苗志远那样若无其事，日本人进攻的是他的国家，轰炸的是他们海军在太平洋最大的军事基地。格拉斯特披衣下床。艾伦问他出了什么事，格拉斯特说日本人炸了珍珠港。艾伦听了这消息比格拉斯特更急，她弟弟罗格就在珍珠港空军服役，她连衣服都没披就跟着下了床，拽着格拉斯特问他咋办。客厅里的收音机让他们暂时放下急于要找答案的问题，美国之音给他们重复再现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场面。
十二月七日七点五十五分，日本的航空母舰起飞了一百八十多架飞机，向美国海军太平洋上最大的海军基地珍珠港发动偷袭，一小时后，日军再次出动一百九十多架飞机，对珍珠港实施第二次攻击，投下穿甲炸弹；日本海军的微型潜艇向美国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发射鱼雷。美军毫无防备，将士们都是在爆炸的巨响中从睡梦中惊醒，仓促自卫反击。这场先发制人的袭击历时九十分钟，美军珍珠港基地遭受毁灭性打击，舰艇被击沉，数以千计的军人在睡梦中被炸死，伤亡人数目前无法统计……
让艾伦毛骨悚然的可怕消息随着播音员凝重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此时，中国已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午夜。随着那声碎裂声，格拉斯特手中的玻璃杯变成碎片在客厅里飞溅。让格拉斯特气愤的是前田的骗术竟如此娴熟，抛撒谎言面不改色心不跳，原来他信誓旦旦的所谓人格不过是一通臭狗屁。让格拉斯特羞愧的是，他在日本人面前当了一回白痴。他们国家损失的是最大的海军基地，几千军人葬身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