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的对人物心灵纵深层次的探索并不是完全纯客观的,它与作家的自我探索是联系在一起的,当现代小说家向人物情感的纵深层进军的时候,同时也愈来愈自觉地意识到表现作家主体的心灵纵深层次。这说明不但人物形象的主体意识,而且作家本身的主体意识都在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着。当小说家把人物情感放人“第二环境”中进行实验的时候,同时也把自己的情感放到人物和环境的调节机制中去了。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很喜欢把人物放到荒岛上去,到目前为止,至少有五次了。第一次是笛福把鲁滨逊放到荒岛上去,第二次是史梯文森写了《金银岛》,第三次是凡尔纳写了《宝岛》,第四次是苏联的拉甫列尼约夫把一个红军女战士和白军军官放到荒岛上去,第五次是英国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亨利.戈尔丁在《蝇王》中把一群儿童送到了荒岛上去。在笛福、史梯文森、凡尔纳的作品中,最吸引人的还是作品所表现的那些异地、异人、异事,主要还是以客观的生活特征取胜。当然多少也表现了作家的主体意识,例如从鲁滨逊的冒险精神,在极端艰难的不屈不挠的创造生活的奋斗中,读者不难看到作家灵魂的投影。而在史梯文森和凡尔纳笔下,读者也可以看到他们对人性善的理解:只要肃清了邪恶之徒,在荒岛上都可以建立文明的生活。所有这一切都表现了作家的理性、作家的理想、作家的信念。他们所表现的主体意识往往属于意识到的表层,而在《第四十一个》中就有了一些变化.明显看出了作家不但揭示了仇恨白军的红军女战士在潜意识深处隐藏着短暂的爱的可能,而且也表现出作家本人在潜意识深处对那种脱离了阶级斗争束缚的人性的自由的神往。至于在《蝇王》中,戈尔丁揭示了作为客体对象的儿童,在没有坏人的荒岛,他们没有像史梯文森那样建立文明生活,最可怕的不是外在的邪恶的坏人,也不是那个猪头上落满苍蝇的象征;而是人(最纯洁的孩子)心灵纵深结构中那种占有欲、统治欲、领袖欲。在这里,戈尔丁就再清楚也不过地透露了他意识深层结构中对人类文明的悲观。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灵魂的肖像。
反复把人送到荒岛上去,情节模式没有过时,原因是作家发现了它不但在再现的客体深度上,而且是表现主体的深度都有难以穷尽的潜在量。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说明越到现代对表现主体深度的追求越趋向于自觉。
八、相对稳定的深屡审美规范
小说作为一种后起的艺术形式,它比诗歌更具开放性。因而它的宏观历史发展速度大大超过了诗歌。特别是在新时期,我国小说从情节性格模式的优势逐步向非情节性格模式的优势进化,在短短的十年中走过了西方小说一百多年的道路,这种现象使得一些同仁觉得大事不好,并预言小说将走向自我毁灭之路,可同样的情况又使得有些同仁认为小说艺术的发展已使艺术理论显得无能为力,要给小说的审美特征归结出任何规范都是不必要的。但是人类的审美经验只有在艺术形式中才能得到有效的积累,而形式的进化必然表现为审美规范的进化。艺术形式的发展,一方面表现为旧规范的崩溃,另一方面则表现为新规范的重建。不管是打破规范还是重建规范都不是盲目的无政府主义式的,它本身又都遵循着形式的深层的规范。打破规范是因为表层规范不能充分符合深层规范的根本性质,重建规范,恰恰是适应着深层规范进化的要求。在小说艺术高速度发展时期,令人眼花缭乱地迅速变幻的是审美规范的表层结构,其深层规范却相对平衡地经历着进化完善的过程,它并不像表层结构那样匆匆忙忙地瓦解重建。情节强化的小说进化为性格强化的小说,强化的极端走向了反面,跟着是情节淡化引起了性格淡化、环境淡化的倾向。不管是强化还是淡化,凡可称为小说的,其深层结构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拉开了人物心理的横向距离,向人物心灵的纵深层次拓进。强化情节的好处是有利于人物心灵横向距离拉开和纵向深化。“突转”最容易使不同人物的心态分化。由于突然进入“第二环境”,孙悟空和猪八戒,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安娜和伏隆斯基的心理距离拉开了,而且纵深层次的情感也悬殊地分化了。弱化情节,弱化性格,并不是为了缩短人物的心理距离,而是抑制心理差距所引起的外在动作效果的强度,不让它在情节的连续突转中层层递进地放大。正因为效果不能连锁性地放大了,人物心理距离就更不能缩短了,如果心理距离上过分缩短,又没有情节,小说就可能向散文退化了。可以说,淡化情节和性格的前提就是拉开横向心理距离和分化纵向心理层次,不过它不像情节那样依靠动作效果,而是依赖感觉知觉、记忆、想象、情感、动机、判断、推理等心理活动的变异。淡化情节的始祖契诃夫,第一次在中篇小说《草原》中废除了情节和外在动作的连锁性效果。他一开始就把第一次离开妈妈的叶果鲁希卡和他的神甫舅舅,还有一个商人对草原的特殊印象、知觉、想象拉开。这其间还写了一场暴风雨,其目的就是把几个人对这场暴风雨的知觉的差距进一步扩展,契诃夫为什么让叶果鲁希卡生一场病呢?就是为了让他发冷、发热,穿着湿衣服去感受这场风雨,让他的感知、想象、判断与神甫商人充分地分化。越是没有情节,心理距离越要拉开。相反,情节性很强,但心理距离没有拉开,审美价值就会降低。古典色彩很浓的小说,依仗情节拉开心理距离,情节结束,距离也就消失了。可越到了近代、现代,即使情节结束了,矛盾冲突解决了,人物的心理层次悬殊的分化却不可挽回了,因而心理距离也没有消失。有时,作者不但不暗示消失的可能和趋向,反而暗示心理距离扩大的必然。契诃夫在小说结局上的创造往往就表现为心理的表层结构距离消失了,而心理的深层结构距离却扩大了,或者主人公的心理距离消失了,而读者与主人公的心理距离却拉开了,著名的小说《万卡》、《渴睡》就是这样的。万卡以为祖父会收到信,还梦见祖父收到信的情景,可读者知道他写的地址无法投递,祖父不可能收到信。在《渴睡》中那个小保姆,为了能够安静地睡一下,只好把小主人卡死了。她和老板娘之间表层的心理距离消失了,小主人不哭了,老板娘不骂了,她可以甜蜜地睡去了,可读者知道:明天一早她与老板娘之间的距离将可怕地扩大。从古典色彩很浓的小说,到现代派味道十足的小说,拉开心理的横向距离和纵向层次的距离已经成为一种越来越自觉的追求。‘总的来说,现代小说,情节淡化、性格淡化的小说,特别回避外在动作的效果的突转和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恐怖,大欢呼的情感逆反,代之以多方位、多层次情感色阶的交织,这样也使审美价值大大地增长了。俄国作家蒲宁写过一个短篇《轻盈的呼唤》,论情节本该是大起大落的:一个女中学生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军官发生了关系,但又拒绝嫁给他,并声明并不爱他。这个军官就在车站上开枪把她打死了。本来,这个情节的高潮是车站上的血案。可是蒲宁只用一句话带了过去:“一个并不漂亮的同奥丽雅.梅歇尔茨卡雅所属的圈子毫无共同之处的平民模样的哥萨克军官在车站的月台上,在刚下火车的人群中间开枪打死了她。”蒲宁避开了紧张的戏剧性突转和情感表层的惊讶和恐怖,致力于多方位多层次情感拉开差距和多种情感的有机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