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虽是人世间最亲近的人,彼此的了解,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有时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也可能违反常规、出乎预料。甚至,天天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那个人的很多事,你可能还不如外人更清楚底细。
与家庭一样,同住一个小区的人,你也不一定都知道人家肚皮里的活动是个啥样。就说盼姐那天看到的猫打狗的场面吧,小区里很多人早就看到过多次了,但他们看后为什么不像盼姐那样心急如焚呢?以对门老黄爷儿俩为主的一些人,关心关注更多的,可能并不是老猫,而是借助门孔和窗户,更加关注盼姐和她的家。因此,每当盼姐急匆匆夺门而出,他们都警惕地跟踪,并观察盼姐跑到楼下后到底干了些什么,她家那个蒙面男人出门了没有。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中不仅没有一点雾霾,甚至连能刮起M2.5的西北风也微不足道。这样的好天气,近些年,在四面浮霾的C市,早已成了奢侈日,太值得让人珍惜了。
时近中午,盼姐照例像往常一样在小区沿路转圈捡垃圾,并东张西望,不厌其烦地和来来往往的邻居们打着招呼。时不时的,还提醒着一些人:
“今儿个天好,别开车了,步行上班吧。”
“老弟,我听说你那车贴黄标上报纸公布了,该换了吧。”
“马大嫂,可别再烧垃圾了,快把火灭了,我来收拾。”
“好心人呀。”
“真烦人。”
“您家里大哥怎么不出来帮帮您哪?”
……
虽说人言可畏,可你不提大哥,盼姐一点不进心,提到这个,盼姐再乐呵,她的脸色,也会立马比雾霾都阴沉。
小区西南角,是一片广场,两棵大杨树下,五个老头围坐在大理石圆桌周围,正海阔天空,聊得津津有味。盼姐装作捡拾垃圾,凑上去听。五个老头都是警惕性很高的人,他们听信黄彪爷儿俩的提醒,暗中观察盼姐多日,见她凑近,五双异样的目光,齐刷刷暗中操作起来。
“现如今日子是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就是吃的喝的都造假,让人觉着比防火防盗都糟心啊。”秃顶老头虽在说话,眼睛却偷偷窥视着盼姐。
穿西服的大圆脸开腔了,“要说比防火防盗更糟心的,就是这空气了。电视里说,这雾霾天的空气里,全是有毒的重金属、酸性氧化物和细菌、病毒,很容易让老人和小孩遭病,气管炎、哮喘病、心脑血管病,还致癌呢。”
“是呗,因为这空气污染的事儿,听说E县把环保局吕局长都给撤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秃头看到,盼姐听到这个“撤”字时,好像激灵了一下子,表情很不自然,并把脸扭向了一旁。
“撤环保局长,不是因为吕局长犯了什么错误,听说是在县里开什么会,吕局长冒犯了县长。县长把一笔年初预算给环保上治理污染用的钱,硬要挪到安全生产管理局盖办公楼。环保局长说预算不能变,建污水处理厂更需要钱。管安全生产的霍副局长说,空气不好死不了人,死不了人就不是大事。环保局长指着霍副局长说他见识太短,环境搞不好,一时死不了人,但长远看,遭祸害的人会更多。县长说,你有话直接对着我说,别指霍骂胡。我干不了几年,管不了那么多。
“环保局长说:‘安全生产是很重要。GDP不能带血,但也不能带污吧?污染这么大,霾这么重,咱不能光要政绩不要命了。’
“胡县长急了,‘吕正天,你快当两年局长啦,雾霾你也没治好,倒是让中央电视台把该你管好的小电镀、小炼油曝光了,这对全县招商引资的形象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啊?’
“‘十五小、新六小,国家早明令取缔了,您当五年县长啦,县里怎么落得个十五小久打不绝的结果。您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当托儿,该由谁负责。’
“‘我看就该你吕正天负责!’
“‘那你撤了我吧。’
“‘那你写辞职报告吧!’”
“就这样?”
“就这样!”
“要这么说,环保局长的眼光看得更远嘿?”
“环保工作就是这样,上压下顶,吕局长有口难辩、有苦难言。”
“他也是没事找事儿,不会当太平官。”五位老头你言我语,像开讨论会。
听到这里,盼姐手中的簸箕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啪地摔到了地上。但马上,她又弯腰捡起来,默默地走开了。
五个老头,五双怀疑的目光,又齐刷刷盯上了盼姐的背影。
“唉,是活人就不想死呀,‘嫌疑人’家属准是受霾刺激了!”
第二天,晴间多云。还是那两棵大杨树下,五个老头如约而来,如约而坐,盼姐也如期而至。不同的是,盼姐悄悄到来时,五个老头先是停下话茬,五双半疑半惑的眼,盯了盼姐好一会儿后,才言归正传,接上昨天的话茬,唠起了新情节。
“这个吕局长呀,他和县里管安全生产的霍副局长住邻居。一年前,霍副局长和吕局长公开竞争环保一把手,没想到,吕局长业务太强了,就地提拔了。为这,霍副局长还挺记恨吕局长的。对门住着,出门绕着走。”大圆脸扎领带的老头曾在E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过,刚内退没几天,他知道E县政府很多的内幕。他侃侃而谈,“吕局长辞职后手机也关了。半个月后,他打开手机想和女儿通个话。谁知,手机打开没几秒,一条故意恶心他的短信飞了进来。短信说:有个仗义执言、业务精通的环保干部死后被玉帝打入了地狱。刚过一个星期,阎王就满头大汗找上门来说:‘赶紧把他弄走吧。’玉帝问:‘怎么回事?’阎王说:‘地狱的小鬼反映,这家伙天天全是限期治理,目标考核,排污收费,清洁生产,大气PM2.5治理,总量控制,执法监察,污染减排,我说要把GDP搞上去,都没人听了。’玉帝大怒,‘让他上天庭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一个月后,阎王遇到玉帝,问:‘那个环保干部被您收拾得怎么样了?’玉帝答:‘不服,还吊着呢!’发信息的人是谁,吕局长没心思猜他。”
大圆脸接着说:“其实,霍副局长每天也很是辛苦,早出晚归的,就怕生产上出事。结果呢?雾里来,霾里去,一年前得了肺病。后来一查,是肺癌晚期。两个月前,带着对幸福人世的留恋,永远失去了对雾霾的愤怒,走了。”
老人怕说谁死,何况是熟人。话到此处,五个老头,三位像哑巴,另两个年纪小一点的,也陪着没了音儿。盼姐慢步走过去,把五个老头丢在桌上的一堆果皮、烟头清了,转身离去。
盼姐这一举动,把五个愣神的老头感动得呆住了。好半天,直到盼姐的身影消失了,他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再也没吭声。
整个一天,盼姐也没上楼回家。她仍是默默地在小区的院里一圈圈地转,捡拾垃圾。所不同的是,即使她看到有人在草地上践踏、有人在小区燃烧垃圾,她也不再言语,她只是默默地、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等人走了,她再过去收拾。
第三天,天气预报说是有零星小雨。但探春花园小区这儿,一个雨点也没下。此时,若说盼姐是照例又来干她自己志愿者的事儿来了,倒不如说是她照例又来听五个老头续讲她所关心的故事来了。
“大妹子,别忙了,坐下歇会儿吧!”五个老头对盼姐解除了大半的警惕与疑惑,用半同情、半猜测的目光,给盼姐送去了温暖与热情。
“您快说吧,我听着。”这倒真是盼姐的心里话。
“官场就是这样,要想压死谁,不用官大太多,高一级切你块肉,让你难受,高两级管你够。假设有人告你黑状,也不用远找,就是你身边接触的人。吕局长就是典型案例。E县胡县长在大会上讲,为了GDP,你们执法审批部门,对客商要做到来者不拒。凡是县里定的、客商提的,都要先批、快批、速批;凡是纳税大户,一律不得进厂检查,更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罚款。县直执法部门大都听话,唯独吕局长给县长下不来台,硬是拿什么环评和什么‘三同时’,把上亿元的高污染项目拒之门外。有一次,他还不让没建污水处理厂的化工厂开工。就和谁谁谁,在他辞职之后给他发的那条戏弄人的短信说的一模一样。”大圆脸真是摸底。
“光有责任感不行,那不叫会当官。你比领导决策水平、思想觉悟还高,能耐还大,不等死等啥?”
“吕家住顶楼,胡县长住他楼下。头天局长顶了县长,加上平时就不大着调,第二天早上,胡县长夫人就在楼下和吴副局长夫人故意大声说闲话,说楼上住户骄傲自满,走道儿动静太大,吵得别人没法生活。当天中午,霍副局长又找县长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当天下午,胡县长就真的接受了吕局长的辞呈。临了,胡县长还放了一句狠话:下一步咋安排,家待着听信儿去吧。”
吕局长一气之下,闭门谢客。几个月后,霍副局长因病去了,吕局长一赌气,把家搬到C市哪个小区里去了。”
“其实,吕局长说的、办的都是对的,只是方法有点犟。”
天哪,群众的眼睛可真亮,他们怎么这么清楚领导之间的事、别人家的事?此时,盼姐的表情,似乎是痛中含有安慰。
天渐渐暗了下来。雾慢慢充满了空间,并很快与各种飘浮在空中的污染物凝结为霾。
小区里许多人家的灯光都亮了起来,但亮光是那么的黯淡无力。是霾让光明无法穿透黑暗。
盼姐不想上楼,她今天也不想早回家,她要去找那只时刻让她牵肠挂肚的老猫。她要兑现她的承诺。她还思虑着,回家后见到丈夫,该向他提问些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