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朋友一家来访,他们的孩子穿着鞋跳到你床上,你该怎么办呢
幽默的大忌乃是故意或对抗,幽默产生在避免冲突,卸除心理重负之时,但是这不是说一旦面临着敌意和冲突,幽默就注定了自行消亡。这要看幽默的主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如果幽默的力量强大,它就可以帮助你从凶险的冲突、怨恨的心理、粗鲁的表情、一触即发的愤怒中解救出来。
即使你不可能改变你的攻击性,幽默感仍可以帮助你钝化攻击锋芒,或者说,由于恰如其分地钝化攻击的锋芒,你的心灵获得了幽默感的陶冶,你游刃有余地以更有效的方式来表述你的意向,并避免弄僵人际关系。
这实在是需要更高一筹的智慧和更雍容的更博大的胸襟。几乎每一个面对冲突的人都面临着对他的幽默感的严峻考验,而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经得起考验。
作家冯骥才访问美国时,一个非常友好的华人全家来访,双方相谈甚欢,突然冯骥才发现客人的孩子穿着鞋子跳到了他的洁白的床单上,这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事,恰恰孩子的父母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冯骥才的任何表示不满的言词或表情,都可能导致双方的尴尬,这时钝化攻击性和让孩子从床上下来是同样必要的。幽默感帮了冯骥才的大忙。他非常轻松愉快地对孩子的父母亲说:“请把你们的孩子带到地球上来。”主客双方会心一笑,问题圆满地解决了。从语言的运用来说,冯骥才只玩儿了个大词小用的花样,把“地板”换成了“地球”,整个意味就大不相同,地板是相对于墙壁、天花板、桌子、床铺而言,而地球则相对于太阳、月亮、星星等天体而言,冯骥才一用“地球”这个概念就把双方的心灵空间带到了茫茫宇宙的背景之中,这时孩子的鞋子和洁白的床单之间的矛盾就显得淡化了,而孩子和地球、宇宙的关系就掩盖了一切。美国的赫伯特鲁在《幽默的人生》中说,“有个人走到邻居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说‘我来修理你的电唱机了’。”只要他不把邻居的电唱机砸坏,他便恰当地表示了对邻居的电唱机太嘈杂的音响的不悦,而用不到对他大发雷霆。这里的攻击性由于斧头只能砸坏而不能修理电唱机而钝化了。其妙处就在这种器非所用的荒谬性上。如果拿了斧子说,我要砸你的电唱机了,只能显得粗鲁,或者拿了仪表说,我来替你修修,只能显出他好心,却不能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锋芒被钝化,在表面上往往是夸张化,马克·吐温收到一位初学写作者的来信。信里说:“听说鱼骨里含有大量的磷,而磷是补脑的;那么要成为一位大作家,是不是必须要吃很多的鱼呢?”马克·吐温的回答只有一句:“看来,你得吃一对鲸鱼才行。”本来这样的问题就说明这位读者不是当作家的料,可马克·吐温把回答的锋芒钝化了,鲸鱼极大,绝不是一个人能吃得下去的。何况是两条!这样就把回答中攻击性的含意虚幻化了,让对方感到这并不是一种很认真地回答,但是其绝对不可能吃下与绝对不可能成为作家恰成正比。
任何人,名括大名人,都可能遇到某种受辱的窘境,如果对方并不是有意为之,一般真正的名人都不会以牙眼相还的办法对待,但是他也不会就此忍受没来由的侮辱。这时,可以说他面临着对他的幽默感的考验,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破坏了自己的情绪。英国著名作家萧伯纳有一次接到一个小姑娘的来信说:“您是我最敬佩的作家,为了表示敬意,我打算用您的名字来命名人家送我的一条小狗,不知你能否同意?”萧伯纳回答说:“亲爱的孩子,读了来信颇觉有趣,我赞成你的打算。但重要的是,你必须同你的小狗商量一下,看它是否同意。”本来回答是坚决的拒绝,可这样就锋芒太锐,无论对于一个天真的孩子来说,还是对于号称幽默大师的萧伯纳来说都是极不适宜的。萧伯纳的智慧表现在:把拒绝从自己方面转移到对方那里去,而在表面上则声称自己是完全同意的,明知对方不可能与狗顺利交谈达成一致意见,而又表示了赞成对方的提议,这样不但把拒绝的锋芒钝化了,而且显示了自己的宽容和智慧。没有足够的宽容和智慧就只能是大发雷霆了。
交通拥挤,人事关系复杂,公共秩序混乱,夫妻感情不和谐,物价飞涨,随时随地都有许多因素在刺激你想出言不逊或与人发生一次冲突以求发泄。但在发泄以后却长久地感到心情的沉重和对自己失态的不满,如果你能在发作以前作幽默的宣泄,在宣泄时钝化你攻击的锋芒,很可能会留下愉快的记忆。当你在公共汽车上忍受拥挤的时候,当一些人因此而互相攻击的时候,你要让自己从恶性心理环境中解脱出来。当你在排队购物的时候,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你可能忍受着恶劣情绪的折磨,这时如果是在买鱼,你可以说:等轮到我,那里的鱼都成了鱼干了,不过那样也好,吃烤鱼干可省事了。专门研究中国的笑的艺术的薛宝琨在《中国人的软幽默》中有这样一段,很值得引用一下:“幽默是民族修养的表现,往往润饰并调解着人际关系,比如在公共场合,在汽车上,一个人踩了另一个的脚,甚至毫无反应。这个人就会以幽默的语言表示意见,说声:‘对不起,是我的脚放的不是地方。’对方拘于面子,自然会向他道歉。一个小伙子坐在‘孕妇专座’上而孕妇则站在旁边被挤。聪明的年轻人就会在他面前大声地念:‘乃妇专座’他更正说:‘错了,是孕妇’年轻人立即告诉他说,孕妇在这儿。”(《中国人的软幽默》第12页)这两个例子都是转弯抹角把批评性的意向间接化、淡化、从反面提醒对方,唤醒对方,让对方减少被攻击的被动感觉,从而主动地顺从你的诱导。不过,这也得看对方是否有起码的幽默感,如果没有,仍然无动于衷,就很可能引起公愤,爆发一场冲突,其结果是攻击的锋芒锐化,而不是钝化。
这说明,第一,幽默的效应,因人而异,不能不看对象。第二,幽默并不是万能的,对于那些顽冥不灵的人来说,它的效力不如群情激愤的压力。第三,幽默只适用于与人为善的启示,而不适用任何野蛮的暴力。如果对方存心侮辱你人格,你光用钝化锋芒的幽默感去对待是不够的。幽默只能在你处于实质上的优势的情况下(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才能奏效,如果你遭受欺凌而且反击失败,这时如果还来钝化攻击锋芒,就可能变成阿Q式的自我安慰。精神胜利,这是一种自我麻醉,而不是自我修养的陶冶。
幽默的适应范围,是小小的不愉快,并不十分严重的后果,一旦后果严重化了,就无法幽默了。或者反过来说,幽默的分寸感很重要,就是在它适应的范围内仍然要淡化其效果,因为幽默与心情的轻松分不开,幽默与刻薄不能相容。但是若用适当的夸张使攻击性虚幻化,则并不显得刻薄,相反显得亲切。相传苏东坡的脸很长而且多须,其妹苏小妹额头相当突出,眼窝深陷。苏东坡以诗非常夸张地强调了她妹妹的深眼窝说:
“数次试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妹妹反过来讥讽哥哥的络腮胡子:“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哥哥又回过来嘲笑妹妹的“奔儿头”,“迈出房门将半步,额头已然至前庭。”妹妹又戏谑性地嘲笑哥哥的长脸:“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朝方流到腮边。”虽然是极度夸张双方长相的某一特点,甚至达到怪诞化的程度,但却没有丑化,至多是让人感到可笑。这就无伤大雅。如果互相嘲弄的特点是生理缺陷,就可能使人感到刻薄,因为生理缺陷在人心目中是个储存隐痛的禁区,而触动隐痛哪怕是很轻微的暗示,也可能锐化敌意,而不是钝化攻击锋芒。
总的说来,幽默是一种很精致的心理体验,其微妙的情致,要有相当准确的分寸感才能掌握,粗心大意的对待,很可能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