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就疯了。平生不会拒绝人的我用过各种方法推搪他,他倒是一直不屈不挠地跟我联系着,为了怕我以为他是坏人,他寄给我厚厚的一封信,不瞒各位说,这封信搞得像征婚启事,里面不但有身份证复印件,居然还有彩色个人照片一张!可我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八岁的小编剧,博士还没毕业,我能有什么能耐帮助这样一个路人甲呢?所以我没什么良心不安的一次次在接听他的电话之后尽量耐心的告诉他,我真的没法带你写戏,你看你要不要来电影学院念个进修班,我可以给你招生办的电话。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我想写电视剧,但是我念不起书,总有一天我要把我们天津的一个小说家的作品改成电视剧,我特别喜欢他的东西。
我听他说了几句,打断他问,“是刘云若么?”他一下子愣住了,“你居然认识刘云若?”
这下好了,冲着都是鸳鸯蝴蝶派的爱好者的情分也得拔刀相助了。我把他推给我远在苏州电视台的同学写栏目剧,谁知一个回合下来,我同学郁闷的问我,这什么人啊,写的那叫一个烂!这下我是真没办法了,只好尽量委婉的告诉这位兄台,可能你不适合干这一行吧。
此后他消失良久。07年春节,我在海南度假兼写《伤情》,突然接到他的电邮,告诉我他接到了一个枪手的活儿,跟剧组,每集拿三千,已经写得脖子都要断了。春节过后,他又写来一封邮件,告诉我前一个戏的导演看上了他,叫他跟下一个组接着写。价钱涨到四千。我回信一律不超过三行,全是客气话。
突然晚上接到了他的电话。响了半天,我接起来,叫他名字。他愣住了,说,“啊,你存了我的号?”
我一下子感到抱歉起来,什么时候,我连存人家的号码的耐心都没有了?
电话里,他还是一如既往那样没眼力价儿,张嘴也不知道问问我是否方便,直接问我,“我不会写故事大纲,你教教我吧。”
我叹口气,拿出老办法,叫他去看新浪娱乐电视剧频道摸索学习。他听出我的不耐烦,急急忙忙地告诉我,他做枪手,活儿很多,现在已经八千一集,估计下个戏就能涨到一万,喜多瑞同他签了约,抽佣10%,但是他不满足于现状,他想做独立编剧,而做独立编剧的唯一法子,在他看来,就是能写靠谱的大纲。话没说完,家里电话响了,我赶紧挂了他的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我坐在自己的电脑跟前,用各种高科技聊天工具同自己的学生说着话。翻翻聊天记录,研究生抱怨作业多,本科生抱怨老师闷,已毕业的抱怨没活儿,快毕业被我发配去体验生活的抱怨制片人或者统筹傻。我跟我的学生们一样,聪明,骄傲,优越感满坑满谷。有一把手,我宁可伸给那些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们,也不肯递给这位几年来在泥泞里折腾却一刻钟也没放弃的兄弟。有一刻,我特别想对着QQ群里的那些孩子们发脾气,后来想想,我凭什么发脾气呢?没搭理别人的那一位,不正是我自己么。
那位考了十年电影学院的内蒙兄弟最后也没考上。这位年已四十仍然不屈不挠想学写故事大纲的天津哥们儿还在到处推介刘云若的作品。我打开他这几年利用没剧本写的时间编撰的刘云若研究文稿,里面赫然是一句“十里鱼盐新泽国,二分烟月小扬州。这小扬州,说的就是我们天津卫啊”。
就冲着当年我那么喜欢《小扬州志》却最终也没有抽出时间读完,我就不该再舔着脸跟人说我写的是鸳鸯蝴蝶派的博士论文。
对着人家写来的邮件里那句“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你是我的老师”,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日之歌
《杜拉拉》播完了。喧嚣扰攘,终于统统都结束了。
首先跟大家坦白,没有任何一家影视公司或个人因为这个戏来找我。我没红,没涨价,本来的片酬也不高。合作了好多年的老板一个大纲跟我磨了九个月,磨到我生生翻脸,众人都说这是因为我红了,所以心态发生了变化。我起初还各种辩解一下,现在也懒得解释了。就一句话,我还是我。入行十年,每次涨价都是以年薪乘微小的百分之多少的方式进行的,各路白领朋友们肯定很熟悉这种方式。那种传说中的坐地起价,今年五万明年十万一集的美好奇迹,迄今还没发生在我身上。我仍然不拖稿,不赖帐,不好意思跟人谈钱,不愿意接不适合我的剧。入行前五年认识的人纷纷传说我是个强势的很不配合的编剧,入行后五年认识的人传说我只能写偶像剧,关于这些江湖传言,我只能说,只要江湖还有关于我的传言,就是各路大佬给我面子。
入行十年,最不顺的就是05年和今年。如果要搞封建迷信的话,我怀疑是不是真有“逢五一衰”的讲究了。05年我跟前男友分手,独自搬家,抑郁症,天天想着割腕跳天桥,从年头到年底11月没有写成任何一个戏。今年我手里一共三个电视剧一个电影,每个在开始阶段都号称要快速推进非我莫属,但是磨着磨着就成了折磨,到现在为止,我统共拿了5%定金,张家铺子基本可以算作是半年没开张,生活用度全靠吃老本和卖小说版权。也幸亏今年身材不好,不用买衣服买鞋,各种化妆品都不敢乱用,倒是开源节流。但是反过来想想,05年我博士毕业,因为分手开始拓展新生活,才认识了现在老公和好几个现在的好朋友,一年没写戏,但是年底接了《梅艳芳菲》,最后结果如何山寨不谈,起码是个大制作。今年虽然各种工作推进的不顺,但是被诊断为不孕的我意外怀孕,八个多月了没病没灾,体重长了十八斤,脸居然没怎么大变,妊娠纹一条没长。《杜拉拉》播出,说好说坏的人都超过了我以往任何一个戏,搞不好,超过了那些戏的关注度总和。收视率虽然不能跟《媳妇》、《纪晓岚》这样的戏相比,但是卫视的单集破八,对我个人而言,已经是个巨大的成就。校内上竟然有人转载杜拉拉语录,我仔细看了看,很多都不是李可原创的。如果将这个看作是我十年编剧生涯的总结,我只能说深感荣幸,与有荣焉。
所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依然在路上,依然是战士,依然需要打不到的小强精神,说句不怕酸的话,依然怀抱梦想去生活。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幸亏还有明天。
那就这样吧。且待明朝。
认
离婚前,反反复复拿不定主意,跟一个朋友说,每次看着才三岁的孩子,真想就这么凑合过下去算了。可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认了”的感觉。他问我,什么叫“认了”?我说,就是从此以后,再不开心也不折腾了,不再对更好更美更幸福的生活怀抱期待,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吧。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法认,那个“不认”简直就像一根针戳着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最后我还是离婚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心灵鸡汤宗教人士心理医生在朋友圈一遍遍刷屏,教育我们不能改变世界,不能改变他人,只能改变自己。幸福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不计较,万般皆自在。我也跟自己这样搏斗了好多年,后来发现幸福也有贫困标准线,在底线之下生活,再怎么麻木自己,不快乐跟饥饿感一样还是会在临睡前袭击你,让人百爪挠心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没法认啊,我也是人,我有基本需求,我需要体体面面生活堂堂正正吃饭按时按点睡觉,你非让我“认”,那遗憾如深渊如恶魔,在每个阳光的背面时不常地跳出来吞噬掉每一点健康快乐。不不不,我不认。
大学时代逛图书馆,有天无意间看到一本亦舒的《流金岁月》。一个周末什么也没干看完了,故事到了快结尾的时候,看到蒋南荪大女未嫁,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去了英国,无意间邂逅了一个养狗的男人。如果没记错,应该是金毛吧,亦舒用的形容词是“温和”。人和狗一样温和,蒋南荪就这样得到了一个好归宿。合上书,长舒一口气,那份畅快,就是“认”吧。
还有《桃花红》里的混了黑社会的老三。小说的结尾,七个爱恨情仇纠缠一生的姐妹们分散了,老三在生命中年才认识的男人的车上,疲惫踏实地睡着了。黄碧云那样一支暗黑刻毒的笔,竟然难得可贵地写了几百字的温情。她写那份人到中年的了解与不容易,我读过十几年仍历历在目。那也是“认”吧。
三十五六岁之前,总觉得自己是文艺少女病害了一生。所以才会人到中年仍然不肯脚踏实地生活,总还在渴望那些莫名其妙漂浮不定甚至很难用“爱情”、“愉快”、“富足”简单概括的感受。现在想想,我一点也不文艺,我毕生都在追求“认”的感觉,就像一个国家应该为自己的人民追求基本的法制、民主和吃饱穿暖。
三十七岁到来之前,我想理直气壮地告诉这个世界,是的,我挺好的,我要求不低。对我不好,我不认。从今以后,我不会随随便便地把自己托付给一个陪我打发寂寞的男人。我要一个我能认的,我肯认的,配得上我的认的男人。
就像一个考拉认一棵桉树。就像一只小兔子认一只大兔子。哪怕像彼得终于在鸡鸣前认主,索多玛留下它的盐柱。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我才懒得告诉全世界。
赤子
赤子之心是最大的福祉。
年年六一,我都这样给我的朋友们发短信。今年没发,不是因为怀孕就打算自绝于人民了,而是忽然觉得形式主义的问候意思不大。既然我们都是赤子,当然是想发就发,不想发就不发,来去随心,这样才好。
年年六一,我都要形式主义地过个节。前些年派胖同学给我买过各种棒棒糖,上过广济寺,跟各路85后组织过钱柜半日游,到了今年,我的过节方式是替两个即将毕业的06级学生看剧本。他们明天答辩,我今天友情模拟一次,以缓解两位加起来四十来岁的同学们的焦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