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写给三个开山弟子的送别信
我比我原计划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提前了一个半月。因为如果没有意外,你们应该是一个半月以后毕业。再有一个半月,我就拥有了第一批毕业的三个硕士研究生(前提是你们的论文和剧本没被打回来),而你们,就成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2009研里的十几分之三。
这一天总会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奔着这一天去的。这三年里,波波和短短结了婚,我生了孩子,鹏鹏有了署名作品,我们唱过起码五次钱柜,吃过八次饭,每人被我毙掉超过十个故事梗概,聊过好几个G的天,加一块儿打掉过上千块的电话费,其中关于处理感情纠纷的占了2/3强。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我想我算是个好老师,但是说实话,我教你们的不算多。带你们的时候是第一届,有点像郭靖黄蓉对郭芙,关起门无论怎么吓唬,出了门一律争取摆出名门正派pose,因为自诩是名门正派,所以功夫统统逼你们非按我的路子来练,谁有机缘在华山后面邂逅风清扬另有奇遇,起初都要被我斥责为不走正道,现在想想,十分抱歉。可惜往事虽然并不如烟,却真的没法重来,只能希望大家今后都能成为侠之大者,这样我作为江南越女剑韩小莹女士也算有几分欣慰。
说说我为什么要提前写这篇送行信吧。我今年三十五岁,入行十二年。写过乱七八糟一堆戏,可与人言无二三。三位作为我开山弟子,估计也没正经看过我几个戏。往客气里说,我算“实践经验丰富”,薄有点小名的编剧;往糟心里说,连亲弟子都不算拥趸粉丝的编剧,实在没什么可得瑟的。人家歌里是越长大越孤单,我是越变老越惶惑。带了你们三年,如今要送你们走了,总觉得连个傍身的家伙事儿都没交给你们:高级的光轮两千送不起,又不能化身藤原佐为附身在棋盘(不对,应该是各位的Word文档)上。我自己尚且混得凄风苦雨,又怎么能罩着自己弟子有肉吃有酒喝?活到三十多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数理化计算机种花养草投资理财看风水算星盘都不行,唯一就是会写几个字。所以,思来想去,我打算给你们写几个字,权当送行。
你们毕业之前,我问过每人同样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当编剧?”
答案各种各样,基本上中心思想都是一个:不希望泯然众人,希望通过写字,不只能养家糊口,更能成名成家,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字:成功。
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我不知道成功是什么。上中学开始就偏科,老师不喜欢,我爹从高一起就因为嫌丢人不肯参加我的家长会。大学阴错阳差,上了个完全莫名其妙的的专业,这一竿子十年青春出去,那十年里,我不美,没人喜欢,找不到任何方向和丝毫认同感。后来总算在电影学院拨云见日,干了电视剧,算是找到了人生里最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的戏,我爹是绝对不看的;我老公偶尔看两眼,主要以挑刺和挤兑为乐;我娘倒是一集不落,但是会极其认真的给我提意见和建议,态度严谨超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电视台审片室主任;我婆婆常常抱怨我写的节奏太快看不懂,为什么不能写成两百集韩剧那样,一件事慢悠悠的说呢?
生活环境是这样,工作环境就更别提了。来往最多的好朋友都是外企白领,人家都是看美剧的。关系不错的制片人,主要交往模式就是提意见和按意见修改。有了微博之后,夸编剧的没见@我,凡是艾特我的都是骂编剧脑残的。你回应吧,说你玻璃心,你不回应吧,明明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辛辛苦苦点灯熬夜写个戏,莫名其妙就被改了删了,欲辩无从辩,真是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千般滋味在心头,就像我前几天微博里说的,时间长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宠辱不惊”,就是辱不惊,因为根本没有宠。
十二年了,我爱这个行业,但是,没人爱我。有时候我真想苦苦哀求我爹妈老公别挑毛病了,作为我唯一的亲人,不要那么苛刻的提意见试图帮助我进步了,看在我们休戚与共的分上,支持我,挺我,爱我。这就足够了。
可惜,我始终没这个福气。
爱里最大的难题,是“how”吧?终我半生,我仍没有答案。
拜他们所赐,我要求自己极严。从不拖稿,从不放弃对作品质量的要求(当然,是我的角度),连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甚至行间距都会在交稿前一再检查。如果不当编剧,我应该当出版社编辑,因为我压根不能容忍难看的稿子从我手里流出去。然而,饶是如此,十二年来,无人喝彩。
有人会说我矫情,因为这个行业里,我已经混得不算差。我只能说,各有各的肚皮疼,我身在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家庭,嫁给一个北京部队大院子弟为妻,拥有一群喜爱恐怖片和东北抗联题材的研究生,我确实只能学着更加“辱不惊”。
我挑剔了你们三年,没有谁的作业三次里能顺利通过,在研究生的大课上挑动一堆人围殴你们,推荐给影视公司的本子,我比影视公司的人挑毛病挑的更严格。我应该算是电影学院的虎妈鹰爸,除了每次都是笑眯眯的,其他估计比虎妈鹰爸更狠。因为我自己是这样一点点挣扎长大的,我希望你们足够坚强去应付这些风雨。
现在你们终于要毕业了。从今之后,我不再是谁谁谁的导师了,我只是你们研究生的导师,未来你们或许牛逼,或许不,无论是否牛逼,我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在合适的时间完成所有你们希望达成的目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如果能使你们快乐,那我祝你成功;否则,我祝你幸福。
从今之后,我唯一能赠送的只有爱。你们是我开山弟子,于我而言,这是第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唯一。你们的作品,我都支持,我绝不像我家人对我这样对待你们,你们所有的好与不好,在我这里都是好,你们需要的时候,我永远都挺你们,支持你们,夸你们。没自信的时候,老婆老公不夸你们的时候,回来找我,我夸。
因为我知道,最大的渴望,无非是爱。
所以我想说我从没跟你们说过的话,我爱你们。
假若我是昨天看的《阿凡达》
沉默了好几天。
沉默的原因形形色色,比如身体不好,比如工作很忙,比如天气冷的人意冷心灰,比如有点儿啥小感想放在平时想说就说了,现在想想,也没啥可说的,说了,还会有朋友问你,“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你最近是不是又怎么着啦?你怎么老那么亢奋啊,怪不得是做编剧的……”
每到这时侯我就特别无奈。无奈到了最后,我就懒得再写字。有些事情,懂的人不说也是懂的。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搭。
其实间中也不是完全无话想说。比如昨天,本学期最后一次给08的学生上改编课,碰见一个山东姑娘,特别拗,根据一部港片改了自己的作业,写一个三十岁的广告公司女白领,结婚七年,婚姻状态亚健康,丈夫也没出轨也没干嘛的,就是七年了有点痒痒。趁着丈夫出差,她跟着80后的小职员一起去夜店,居然在一夜之间遭遇了青春逼人的小正太和成熟多金的前男友的猛扑。女白领利用假期,在前男友和小正太之间左右逢源,等丈夫回来,和平分手,终于选择了与前男友重组家庭。故事的最后,前男友搂着她,小正太搂着小女友,前夫搂着自己的新女友,在同一个商场里邂逅,女主角感慨万千,就完了。
她讲完故事,我问她,你这剧本的主题是想鼓励三十岁的女人们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第二春吗?她说是。然后赶紧补充说,这故事原来是写一个男人在前女友和小姑娘之间徘徊的故事。她不服气,凭什么左拥右抱的都是男人啊!本着女性主义立场,她进行了改编,最大的改动,就是对主人公性别的变换。
按照惯例,我叫学生们先发言。底下的男同学一反常态的激动,好几个人纷纷大摇其头,甲君认为“三十岁的半老徐娘还能有这魅力?胡扯!”乙君义愤填膺的说“结尾怎么能不惩罚她呢,这女的凭什么一拖三啊!”女学生也有愤愤不平的,觉得人家老公也没做错啥事,你凭啥叫你的女一号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站在台上的女生急了。她当真有山东姑娘的气势(参见《水浒》),1V20地跟我们辩论。她说,凭什么不行呢?男的左拥右抱就可以,女的就不行?结婚怎么了,我不说她婚姻亚健康了吗?她没勇气离婚,骑驴找马,有下家了再离有什么不对啊?你们敢说你们自己碰上这情况不会这么想?凭啥我的女一号这么想也这么干了,你们就骂她?
事情演变到要吵架的地步,我就必须得说话了。我问她,你对三十多岁已婚女白领的生活有观察吗?你为什么不索性设计一个独身女性,一定要坚持让她已婚呢?
女生反问我,婚姻有那么重要吗?结不结婚有什么的呀?
我开始搬出老一套,跟她讲影视改编中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潜规则”。比如《越狱》里的犯人各个都是为了家庭才想要犯罪和逃跑,这样他们就比较容易赢得观众同情。这女生更疑惑了,她问我,张老师,社会现在不早成了我写的这个样子了吗?大部分女的不是因为找不着所以才凑合过的吗?你干嘛非要我们尊重一个不存在的社会道德,那不是叫我们睁眼说瞎话吗?
我昨天身体不好,特别累。如果不是确定没怀孕,简直几乎以为自己疑似流产了。没办法,我站起来,跟她说,即使是你身边私生活最混乱的朋友,你问问她们,在看到一部简单纯粹情感指向坚定的影视作品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美好和感动。那女生说,肯定会。但是那只是电影。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做一个让你这些朋友感受到美好坚定纯粹的作者?她沉默。
我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儿观察来三十岁的女白领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认识的人有限,就说文学系的吧。三十岁的女老师有三个人。我们都已婚,还都没离呢。谁的婚姻生活是容易的,但你们宁愿要一个只要自己开心,就不管别人难受的自私女人来给你们教书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今天就该回家睡觉或者去医院,而不是冒着零下十几度的大风天来学校给你们上课,对不对。
她不服气,急赤白脸的问,婚姻生活改变了你吗?
我回答,不尽然,起码我婚前婚后都不去夜店。而且无论我是单身、已婚还是离异,我希望我都是个对我自己和伴侣的感情都比较尊重的人。就算一段关系最后无法继续,起码我要为之努力。这是我的人生观。
总算下课了。她追着我去了办公室。车轱辘话说了老半天,我送走她,平心静气地想,我真有我说的那么纯粹坚定不自私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我没有我说的那么好。我只是希望我可以那么好。人性里头的那点微漠的光芒还在,所以我希望我不会时时被自私愤怒吞噬。说来容易,做到太难。当然也必须得感谢这个学生,如果她不是那么较劲,我也不会认真问我自己,我是那个可以批评评判别人的人吗?
今早四点就醒,六点多起床,用了快两个小时才赶到电影博物馆,终于看了IMAX的《阿凡达》。剧情乏善可陈,我仍然不出意外的由影片1/3处开始掉眼泪。回家看到李承鹏评论《阿凡达》说:“技术上中国电影落后五十年,人性上中国电影落后五千年。”我长叹一声,多希望我是昨天看的《阿凡达》。
如果是这样,我就会告诉我的学生说,有些事情,我们做不到,不相信,很怀疑,但是我们仍渴望。那就是我们为之努力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二分烟月小扬州
博士毕业那年,我下定决心写无人问津的鸳鸯蝴蝶派。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另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我这个人性格古怪扭曲,凡是人人都搞的领域,我就偏偏不喜欢往里钻,一旦少人关心少人问,我就眼冒绿光。
于是我做了“鸳鸯蝴蝶派与早期中国电影”这个孤僻古怪的题目。一整年里,我们学校两位顶有名的中国电影史专家分别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巍巍啊,这个题目很危险,你要小心。我那时已经九头牛拉不回来了,几乎一整年一个剧本也没写,穷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山东卫视和旅游卫视的两档谈话节目救了我,也因为这两档谈话节目,我意外的收获了几位朋友。其中一位,我们至今没见过面,事实上,我们应该根本不算是朋友。
这个人最早出现的时候,山东卫视的那档谈话节目正接二连三的安排我跟一名学马三立很像的相声演员一起搭档做谈话嘉宾。那位相声演员是天津人,我们除了一起上节目就再无交集。节目播出之后不久,有位说话有天津口音的男子打电话来电影学院,请我们小秘书给他我的电话号码,他说,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小秘书王小勇当时尚无战斗经验,几下就被套出电话,很快我就接到了这个陌生的022开头的电话,电话里,这位大哥告诉我,他想写剧本,因为认识那位天津同乡,无意间看了两眼山东卫视的那个节目,就看到了我。节目里,我给人印象开朗热情能说会道且貌似善良爱帮助人,他走投无路,希望能找我帮忙,带他一起写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