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着“何翰章”三字,背后又有“西林拜谒不作别用”两行小字。我正在那里出神,这何西林名字很熟,却一时想不起从那里见过。忽然栈门外走进一人,约有三四十岁,短矮身材,团方面孔,穿着一件湖色绉纱长衫,一进栈门就大声对着那位账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问那个扬州人的话,你可代我问呀?”账房忙对我向那人指手道:“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说着,又向那人道:“西翁,你来的正好!刚巧这位王老爷回寓,你们好直接交涉,免得我从中传话,反有不透切的地方。”便领那人与我相见。
谁知晤谈之下,那人正是我父亲咸丰壬子科北闱中举房师何小宋尚书的三公子。当小宋尚书总督两江时,与我父亲师生相得,曾聘请我父亲在署调其三四两公子。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亲授读期内,已中过乡试,我父亲也异常的看重他,常说他品行端方,心地诚实,满意将受于小宋太老师的一番知遇,还诸西林三世叔身上,以为琼瑶之报,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时刻在心,故有恩师之称。当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听的人,无意相逢,十分欢喜,立刻代我算还房饭钱,叫账房梁先生派了栈伙,将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后约我一同闲逛了回去。账房此时知我与西林有旧,又见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说:“既是三先生朋友,这几天房饭钱赏我兄弟个面子会了罢!”我与西林再三不肯,谦让而别,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来西林住的地方,在广州双门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就是自从小宋太老师在闽浙总督任上,因张佩纶马江失守,被议回籍,两袖清风,一肩明月,已属入不敷出。近年太老师去世,府中人口众多,西林同父异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虽同居,暗实异爨。西林既将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应酬膳宿。除大世叔业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广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办湖北黄花涝厘捐,均已出仕。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见。各昆仲逐日设席,替我洗尘。西林又问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将来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扰尊府的一段话说给他听。西林道:“彼此通家,且两代世交,区区地主之谊,以后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周与我虽无甚交情,然在院上时常见面的。等我这回遇着,替你介绍一声何如?”我说:“他既无情,这倒也不必勉强。好在世侄带的川资,尚觉有余,得不求人处即可不求人,还是住几天回去的好!”
说着,门上人传进几张名片来,说是善后局坐办成大老爷替王少爷亲到谢步。这两张片子,是替家里各位少大人请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门的出去挡驾,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门缝里朝外一看,见一乘蓝呢四人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后面还有两名家人骑着马,正是前在城内路遇的那起亲兵轿马,一般无二。我心中想道:“述周此番来拜我,是做面子与姓何的看,并非是顾念前情,足见我们扬属风土人情,远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抚时,不肯提拔家乡人,说扬州人记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权,必定坏事;及至坏下事来,严办则伤乡梓之谊,不办又损清正之名,俗语说:“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是以他任巡抚时,桑梓乡亲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尝无理。当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过来,我要璧谢,被西林拦住道:“落得收下来,大家吃的,你同他有这番交情,甚么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气,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来,给了一张回片,打发来人自去。
光阴迅速,不觉半个年头,腊尽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来对我说,他要晋京大挑,想约我同行到京里,也可以替我张罗点机会。问我可愿意去?我正以髀肉复生,搔首自叹,久欲一睹帝乡风景。且也有个表兄刘奉璋号我山,现任总理衙门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应承他同去。即日治装并发,由香港过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泾桥一家广东客寓,名叫泰安栈。
我从前听得人说,上海繁华,比英京伦敦还要富丽十倍。其中奸诈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诸如甚么赌场,除正经输赢外,又有一种“翻戏党”。他们种类甚多,门户不一,只要上了他骗,无任你金钢铁汉也要紧紧头皮,抛下两张金叶才得脱身。至于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那长三书寓、么二野鸡,降及花烟间之类,这都是人人知道的。还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贱可良的荡妇,暗中做着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装着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场。但是他们也很有许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内,美其名曰“轧姘头”,这还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几文钱,还可以落得个真个消魂。更有一种妇人,戴着金珠,穿着绸缎,专在戏园酒馆同人吊膀子,拣有钱的客边人带了回去。等到子反床登,流苏帐放,刚要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的时候,他却埋伏了亲丁,在门外忽地一声呐喊,双双擒下,眉毛儿一根未曾碰着,已是弄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还要拿着银钱去赎身免祸。不然,他们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气的。只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久欲亲历其境,逐件调查他们的内容,以备将来著小说的资料,就是吃点苦亦属不妨。
无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边。
连日看了几回戏,又逛了逛味莼园各处的名胜。有一天,我在四马路遇着了一位家乡人,他对我看了又看,好像是有话要同我讲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问讯。那人猛然问我道:“你阁下可接到家信么?”我说:“许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这却难怪,你们老太太业已去世,你恐怕还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着吉服呢?”我听了他的话,心如刀刺,自悔负气出外,以致抱恨终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谈,急急的回转了泰安栈,将此话告给西林听,便暂时请假回籍,随后再赶来北京,决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亲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两规元,我就匆匆搭了长江轮船,星夜回里。
及至到了宝应,始知我母亲已过头七,幸衣棺早经办就,丧费亦属齐全。我到家时,已承堂房诸弟兄协同我家眷经理妥贴,我在家将母亲妥为安葬,妻子暂行寄伊母家过活。所有我父亲一身余蓄,母亲故后,已是一文无有。我明知是母亲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别处,事关无凭无证,只好隐忍不言。勉强守过百日,在我母亲灵前哭别一场,仍搭长轮船回到上海,意欲赶往北京,践西林之约。
其时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报馆,一日数起接到北京电报,说拳匪仇教,京师异常恣扰,宫阙震惊,商民失业。每日天津轮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难的人,由北边朝南边来。有几个同寓的人,劝我万不可再朝北边去,自投罗网。我因未得西林实信,不肯背约,乃于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芦洲”号冒险北上。及至天津,已是满目荒凉,遍地设立神坛,昼伏夜动,紫竹林一带悉成焦土。津京车站,一夜数起拳匪拆毁之信,红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我因行李无多,未遭劫夺。再候我辗转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急往广东会馆探听西林消息,据云已于两月前出京南下矣!
幸而我山表兄尚在总署当差,记得他住在绳匠胡同,只得直去寻他。见了面,他倒吃了一惊,问我因何冒着烽火跑进京来做甚么?我就将何西林约我进京,因母丧后至的话,说了一遍。我山道:“你表嫂等已经南旋,我是有职守的人,又是总理衙门的差事,势难走开。这几日的信息,一天紧似一天。芦保铁路已被焚毁,张家口电信久经不通。皇上虽有剿匪的旨意,无奈内中有人作梗,碍难做到,所以前日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遵旨公拟办匪的十条章程,亦止虚文,哪个敢实做的?目下京师各使馆异常震动,有电调洋兵自剿的信,恐大局糜烂,未有底止。但你既已来此,可以暂时在家看几日光景,再为设法,万莫要轻身出外。一经被拳匪遇见,只要你身上有了一丝儿洋货,就要指你做二毛子的。如今是没有王法的时候,切莫去自寻祸害。前日天津道同藩台出辕,遇着拳匪,还要拖下轿磕头呢!你看还成了甚么体统么?”我听了,只得应允着在家暂避。
一连过了数日,已是七月天气,外间传言裕帅在蔡村自尽,李鉴帅亦以十四日兵溃服毒。京师连日炮声隆隆不绝。焚杀叫喊,以日继夜。前门外一带,劫掠一空,各使馆卫兵,只有四五百名,舍命抵御。幸西什库墙壁坚厚,拳匪一时未能攻破。及至七月二十,我山赴总署一去不归。二十一日午间,始闻洋兵进城,两宫西狩之信。我此时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着胆走出去一探,见那路上逃难的男男女女实在不少。忽有一队兵勇走来,向难民抢劫牲口,洗剥衣服,那喊哭枪炮之声,映着城内一带火光,万分凄惨。
我恐被掳受辱,急忙抽身避入一条胡同,看见一家板挞门,那门首公馆条子业已撕去,只余军机处三字约略可辨。大门虚掩,我用手推开,走进厅堂一望,陈设完好,阅无居人。再转过回廊,见有两间厨屋,忽觉一阵饭香扑鼻,我走进厨屋,提开锅盖,却好一锅白米饭,一碗南乳炖肉,还有一大盘白面馒头。其时正在腹中饥饿,也不问主人为谁,盛过一碗饭菜,就在厨下权为果腹。又揣了两枚馒头在怀里,以备饥时再吃。我吃好了饭,仍然盖好锅盖。
度过厨屋后面,有一扇耳门,进去是两进内外套房,上面悬着一方楠木匾额,颜曰待漏轩。
我见天色将晚,此处稍觉幽邃,不如就在这内里暂度一宵,待天明再作理会。及至走进内套房,见床被褥,一应俱全。我此时已置性命于度外,放下头意欲稍睡片刻,不意甫经交睫,那外房的灯光,从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来,将我惊醒。我睁眼一看,满室光明,倒把我吓了一怔。急忙宁神听去,那外房似有男女之声。我轻轻站起,从窗罅偷眼望去,原来有男女两个人在那房里。只见那男子向那女子道:“姨太太,我舍着命不要,同你交好,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那女子答道:“谁不是真的?前天外面风声紧了,说洋兵已过通州,合家商议到太原去暂避,只带了几只箱子贵重物件,其余粗笨家具,一概未带。我因一心恋着你,拼死拼活的才躲下来。你想,我太平日子不会去过,要在这个枪炮窝里恋着,不是因为你又为着谁来。”那男子又道:“你为我,我也为你。我到他家来当车夫,别人是恭维他是荣中堂的小舅子,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来的,想乘空抢了你出去。后来听得他们逃走,我吓了一怔,不意你倒是个多情的人,舍着性命不要,在这里等候我!”那女子又道:“我今日下午还烧了菜,煮了一锅白米饭,几个馒头蒸在锅里,候你回来吃了,好商议一同走。适才去望望,不知被哪个人先吃了一碗去,我们屋子里难不成有人进来过了么?”我听到此句,心中又是一怔,恐怕他要搜检起来,岂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忧?忽又听得那男子道:“此刻端王也走了,洋兵也来了,闻得西直门尚开,无人盘诘,你我快点儿收拾,乘着天未亮混出城去,只要逃到山东或是山西,就有命了。”接着两人扛过一口皮箱,打开箱盖,也不知他两人身边揣了些甚么东西,男子除去头上红巾,腰间红布,换上一身短装衣服,仍像个车夫的打扮,握了一口朴刀。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笼了头,背上一个小小包裹,两人结缚停当,匆匆出门而去。
我停了一会,料他们走远,开了内房门走出一看,见壁上挂了一面女子照片,约有十八九岁年纪,却生得眉目清秀,下身被一带栏杆遮掩,看不出两脚大小。那一种神情,酷似适才所见的那女子模样。我究竟童心未改,珠宝金银倒不在意,见了这张照片,未免爱不忍舍,急忙取下来,卸却外框,藏在袖内,以为将来今夜所闻所见的特别纪念。仰看天已微亮,我终以我山未归为念,于是仍转回绳匠胡同。
却喜我山已回,正在那里收拾细软,门前又站了几名德国洋兵,擎着洋枪侍立。我山见我回寓,发急道:“老佛爷已走了多时了,我是奉谕随驾的人,万不能不跟了去。现在东交民巷德胜门一带,已有洋兵把守。昨日街上乱得很,我随同召见后,即到德国使馆,同他们再三央恳,现已言明,我所有亲丁及重要物件,由他们派兵保护送上德国邮船,载往上海,已签押了一张照会在此!”说着,便将一张洋文照会同一纸行李单递给我。我匆忙中点了一点,共是十三件,用两乘驼轿装载,由门外德使馆派来的团练兵护送出城。我山又着老家人薛贵帮同我押解驼轿,我与薛贵各人骑一匹驴子,冒着雨连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我山即在城外分手,说他家眷齐寓在上海大方栈,叫我路上千万小心,宁可舍物,不可舍人。万一得到上海,见了他们,烦我传语一声说他候我们走后,即赶赴行在随驾,俟有一定驻跸的地方,再发电回家知照。更叫他们速回江北,切勿再在上海逗留,致多糜费。临行,三人都含着一眼泡热泪,真是:宁作太平犬,不为离乱人,万种凄凉,一言难尽。
所幸小路并无溃勇劫掠,千危万险,挨到天津,紫竹林一带已成焦士。幸薛贵在总署日久,略解德语,及至渡上德国邮船,却好那船正要起碇,我们连忙将洋文照会拿出来,送交船主呈验。那船已自离岸,只听岸上各处枪炮的声音同城内外一片火光,烈烈轰轰,络绎不绝。大约是各国联军业已进城。我们船开行了半点钟,还远远听见男啼女哭,在脑筋中缠绕不去。到出了大沽海口,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才将心中眼中一切恐惧渐渐洗涤干净。
直至船抵上海,春申浦之繁华再睹,四马路之锦绣依然。百劫余生,惊魂始定。我急忙雇了一辆马车、两部东洋车,同薛贵将各件分装,拜辞了船上洋人,迳投大方栈来。询明总署刘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号,见了表嫂面,将各物交割清楚。因为扬州已有人来沪迎接,又有薛贵照应,无须我再送往。他们等我到的第二日,即遵照我山嘱语,趁招商轮船回扬州去了。
我自他们走后,就移寓到五马路宝善街一家中客栈叫做天宝栈居住。因他房饭较轻,可为久居之计。谁知数月以来,风霜劳悴,加以炮火惊心,竟至得起病来。一灯孤枕,倍觉凄然。
好容易才沉沉睡觉,见眼前有无数拳匪,一起起押着携男抱女的百姓,口中喊道:“二毛子,杀呀!杀呀!”忽然又有一队年轻女子,个个手中提了一个红灯笼,一方红汗巾,都打扮得同天仙一样,飘飘荡荡,随风起在空中。顷刻之间,那灯笼一变十,十变百,千千万万,漫天遍地,照耀得上下光明。忽被一阵风雨过处,那起女子和灯笼都一齐不见了。我正在那里诧异,猛听得洋鼓洋号杂着洋枪声音,由远而近。路上的人,一个个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洋兵来了,我们快逃命呀!”我听见,也随着众人走上一处高堆。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安定门城楼,那路上同城头上,均有洋兵教民来往巡察。我在城头上一看,见有一个洋兵在那城头壁上题诗,我走过一望,是七绝两首:
回头烽火已冲天,金阙琼楼尽化烟。
惆怅义和拳匪事,昆明宫殿一时捐。
作俑何人宠义拳?黄巾又见汉家天,
中原王气从今尽,一望神京一惘然!
我看了,心中正在惶惑,怎么外国人也会做起我们中国诗来呢?再一看,那题诗的人何尝是个洋兵,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东洋留学生。他见我定睛向他看,他不由的发怒,举起手杖望着我当头就打。我被他这一棒,打得汗透重衾,醒来依然睡在上海旅馆。桌上摆的一架小钟,刚刚敲得三点,那盏灯火已是小如豆,摇摇欲绝。我坐起来,将那灯重行剔亮,定神想了一想,觉得梦境离奇,莫可究诘,只有这两首诗尚未忘却,急忙在日记簿上记着,再重新睡下。细想那梦境,大约都是因我一向恐怖,留在脑气筋里未能发泄,所以神经感格,致成颠倒梦想。倒是身体被这一场汗稍觉舒服。我由此一病恹恹,直到李文忠同各国和议告成,吁请两宫回跸,才得病势逐渐减轻。
屈指华年,又将半载。我在寓中坐得实在无味,听人说群仙髦儿戏,统是十余岁的女孩子演唱,倒很好玩子的,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车,到群仙戏馆门首,一下车就有案目(上海戏馆招待来宾之别名)走上来,笑嘻嘻的对我道:“先生有几位客?还有女客没有?”我答道:“只有我一个人。”他便一头应着,一头将我领到靠台口一张正桌上坐下,送上一张戏单,收了戏价自去。我在那单上一看,当中有酒杯粗三个大字,是:“柳梢青”,上面还有“特请内廷供奉一等花旦”一排小字。我看了真是好笑,内廷何尝有女孩唱戏的事?不一刻,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齐,台上打起锣鼓,一出出演将下去。第三出上《海潮珠》,即列国崔杼弑齐君那段故事。扮崔杼老婆的那个花旦柳梢青,一揭门帘就把我吓了一惊。
随即拿着小手巾,将眼睛拭净,用神看去,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团,那面庞儿、身段儿、台步儿、好像是朝夕会面的熟人。再听他说了两声道白,更是似曾相识,就是一时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惹得一肚皮愤郁牢骚,无可发放,所以《海潮珠》那出戏一完,我就不再朝下看了,仍然坐了人力车,回到客寓。
一夜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要寻思此人从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刚交七点钟,我即睡不住,无奈起身洗面,忽见墙上所悬的一张女像,就是我在枪炮堆里带出来的那个照片。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仙所见的花旦,却是一模一样。我忙将照片取下,望一望片上的人,却又闭着眼睛想一想柳梢青,再将当日隔窗所见的那女子行止面貌,细细摹想,更觉若合符节,一般无二。
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我隔壁房间就住了个髦儿戏馆的账房先生。我搭讪着走过去一问,这柳梢青原来是去年七八月北边闹事的时候,同个姘头由清江一路逃下来的,身上带的银钱一齐用光了,住在上海满庭芳一家小客栈里,苦不尽言。那姘头又吃上了鸦片烟,要想将他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多亏那小客栈里老板娘娘做好做歹,花了二三十块子洋钱,打发那姘头走了,就将他送到髦儿戏班里去学习。谁知他心灵手敏,不到半年,已是操演纯熟,上了台比那老唱手还要做得出色,所以班头是很抬举他的。
我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独自回房想到:“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失身与舆台下隶,又在兵马荒乱之中跋涉从人,间关万里,卒流入于娼优一道,岂不可惜!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红颜白发之思,亦当放开巨眼,钟爱情于文人学士一流,如红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连天,冰霜匝地,辗转奔波,牛衣对泣,苟遇阮大铖其人,也落得红毡毹上,他年燕子春灯出现,较诸锣鼓登场,现身说法,不稍胜一筹乎?”正是:漫夸北地胭脂客,已作南都粉墨家。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