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将酒令规则看了,交与避月阁花寓。花寓接着道:“我们行令是件雅事,须全体用别号才别致呢!”又寻了两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内,声明以天地人我长大侯小侯定各人先后之次序,众人都应允。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将各人门杯斟满。
花寓刚要拿起骰子来掷,忽然拿小手巾掩着口笑道:“我有点不过意,弄错了却不要又来嬲人罚酒?”晋甫道:“有我呢!你请放心。春秋之义,罪不加于尊,你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罚的。”云卿笑道:“这是曹操的话。花寓你要留心,不要头发被人割去,做行法品。”
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轻轻一掷,众人向盆里看时,可巧是两粒全么,花寓道:“双么号地牌,两点梅花带雪开。”二座是吏隐,制签又是猾吏。云卿笑道:“你办刑名,这猾吏正是你的属下,不可不知。”毅也不来同云卿答话,想了一想,说道:“有个人在吏部里候补,一日,文选司出了缺,该他去顶补,本部承行书吏来同他道喜,就问他要使费钱。他仗着自己班子老,尚书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会他。不意明日旨意下来,这个缺竟补了别人。他意谓偶尔更动,决不会常有的,下次再出缺却是跑不去的了。过了数月,那武选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书,又照旧来替他道喜。这一次要的使费,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文不与。那部书临行时自言自语的道:‘莫后悔!莫后悔!’谁知尚书开上去请补的单子,到了揭晓,仍然是被别人补了去。他到此时才有点儿害怕,连那位尚书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个甚么弊病。再者单子是自己亲开亲送,难不成部书有左右皇上予夺大权的伎俩不成?不多时,部里又出了一个缺,那位司员也不敢再去同他碰钉子。就是本部的尚书,也亟欲打破疑团,研究其是何主动力。于是堂属二人约好了,在私宅里将那部书寻了来,就请教他两次更换的原因是何神手,如说出来果具特别的奥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当如愿以偿。尚书也对他说,只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决不一究。那书办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见本部的总宪这样赏体面,不过意再不说了,笑道:‘此中并无十分运动,向例请补各缺,都是开正副两名,进呈御定。那第一个正名是应补的;第二个副名是预备皇上更换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只要串通南书房的太监,预先藏一个小红纸耳签在指甲缝内,候尚书送单上去进呈转递的时候,轻轻的将耳签粘在正名旁边,皇上见了那签上的字,自然会圈出第二个来,及单子发出,必定仍从他们手里经过,再将耳签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觉,而中伤之目的达矣!问他那耳签上到底是几个甚么字?他道:‘哪须用着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说完了令,饮了一口门杯,接过骰子一掷,却是一粒么一粒二,花寓说道:“一二姘一么,樱唇一点颜色娇。是个小猴牌,该翼鸿说。”便将签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随手抽出,正是误会体,便接口道:“从前安徽省六安州有个人,捐了一名知县,到省去见制台。制台一时正没有甚么话同他谈,无意中问道:‘闻得贵县六安专产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县回道:‘禀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后来又自知误会,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职大。’”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赞道:“这才算得纯用本地风光呢!”葆生便饮了门杯,一连掷了数掷,那两粒骰子在盆内滚了半晌,方才成色,众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对六,可巧是个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春回大地来,此次该首座了!”我就不等他们将签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见签上注着滑稽二字。我道:“这个难题目,这番要难倒我了!”
众人催我快说,我沉吟一会说道:“先时花寓说金钱豹,我就说个金钱豹罢!有一个水牛要同金钱豹去认本家,就请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须要变一变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几千铜钱,编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洞豹王都远来相接。不意未过数日,那牛身上的钱渐渐落去,一起金钱豹就驱逐他出洞。水牛不觉发怒道:‘今番逐我,不会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后倨也?’那一起金钱豹笑道:‘我把你这个糊涂畜生!前日不过因虎老大介绍,说你有几个钱,所以暂时同你认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谁还要来恭敬你,同你认本家呢?’”大家听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饮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对我说:“滑稽是连二,还要费心说一个。”我接过签一看,见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着“续一篇,不愿者罚”一行小字。我说道:“这个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时并未见有这么一行字。”花寓道:“不须多说,再说便是不愿,令官就要执法从事了。”我不觉伸舌道:“果然酒令严如军令,还未受过孙武子军事教育,倒已有了监军的资格了。”花寓笑道:“你请快些儿说罢,下面尚有四个人未应令呢!”我道:“我说只管说,可先告个罪,我们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云卿道:“只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于见怪的人,你尽管说不妨,有我做主哩!”我道:“有一个兔子,那日同着狐狸偷游街市,遇着一位带红顶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吓得了不得,悄悄的问狐狸:‘这是个甚么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们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小畜生,那头上戴的叫做红顶子,后面拖着像一条尾巴的便叫做花翎。这花翎却又以多为贵,在那根上分出一眼两眼,最多还有三眼的哩!这都是人皇赏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后辈,是两件不容易得的东西。’那兔子听了羡慕不已。一日,遇见打猎的一伙人,一弹弓刚将那兔子的脑壳打破,流出血来。内中又有一个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兔子的屁窍。兔子也不怕疼痛,夹着这枝箭跑回洞府,对那狐狸道:‘你还不来迎接我?我拼着性命流血,骗了一颗大红顶子来了,后来又被我骗来一枝花翎到手,就是有一件不好,我这个屁股着实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详了半日,说道:‘你不过是枝花翎罢了,还不是双眼三眼呢!’兔子听了这句,不觉发急道:‘再要多两眼,我一个屁股不够换。’”同席的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我便照例掷了骰子,却是个我牌,花寓道:“我牌却似初三月,移向天边化赤龙,该到四座蝶魂掣签。”
及至抽出来一看,是“时事”两个字,他问道:“我本人的事可算得么?”花寓道:“这才真正时事呢!但说无妨。”李春台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时候,城北妙相庵里有个大和尚,想到上海去卖戒烟丸,他就与我商量,想请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问他这药叫做甚么名字?他说他们倚佛穿衣,赖佛吃饭,没有一事不靠着佛,如今就起个商标,唤作西天佛乳罢!但那文辞,又要高雅,更要寓惩劝及招徕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发明来,自富自强,谁新了文明世界?这佛乳么哥,这佛乳么哥,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点戒,比不得吗啡烟质,浪骗钱财。’当时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维,左边写了‘如有吗啡以及烟质’八字,右边又写‘死人失火天诛地灭’八字。谁知那和尚看毕,欲语不语,若有不满意的样子。我说:‘彼此至好,有甚么话尽可商议更改。’他道:‘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这“天诛地灭”一句,请你去掉了。我老实对你说,如今世上卖戒烟药的,越灵越有吗啡烟土。我们出家人和菩萨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那死人一层,我却不怕,我既出家,家中无人可死,就死了也不与我相干。至于失火一层,我更不妨先保险后开店。但是这“天诛地灭”四个字,是说到僧人本身了,千万改掉了,不要财没有发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顽子的!’”春台说毕,饮了酒,拿过骰盆掷了好一会,他是近视,急切看不出甚么点子来,花寓眼快,喊道:“有了,不用再掷了!”我一看那盆内端端正正是两粒全红,花寓道:“双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轮到花蠹。”晋甫正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听了此话,忙走来归座,抽出牙签一看,见上面写着“龟鉴”。晋甫道:“秽气!秽气!怎么轮到我,就会遇见曳尾公?”花寓听了笑道:“钱大人,你爱嫖,多年嫖客变成龟,你自然要遇见他!”云卿笑道:“花蠹认清了题目的宗旨,不但龟,还要替龟照镜子呢!”花寓道:“快点儿替钱大人预备了便壶。”我问他是个甚么意思?他抿着嘴笑,不答应我。葆生笑着对我道:“小翁,你没有读过《本草》,你不知道这个典故。”我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想起取龟尿要用镜子照的话。我正含了一口酒,几乎要喷射出来,赶忙借着出席寻水烟筒遮掩过去。
晋甫手里拿着一方小牙篦子,梳着胡子说道:“我听见有个嫖客带着万金,在一个名妓家里嫖光了,但他那二人虽是金尽床头,然而情丝未断,名妓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从,做了一名男班子,他们绰号叫做‘打老粗’,以图久聚。谁知未过几日,那名妓又接着一位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里,已经有点吃醋,然而屈于无钱,又要寄他篱下,不敢发作。有一日晚宴,座中只有名妓的母亲同着名妓、嫖客三人,他们一时高兴,要行个酒令,那名妓的母亲便欣然应允,头一个说道:‘春满屠苏把酒筛。’名妓道:‘侬家恩义人人爱。’那嫖客听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声说道:‘我万两黄金都不惜。’只有三句。新嫖客忽见旧嫖客充着打老粗立在一边,就向他问道:‘看你相貌倒也清秀,可会续一句酒令否?’那旧嫖客听了回道:‘怎么不会?’随即伸出两个指头笑道:‘来年一对打老粗。’”
晋甫完了令,拖过骰盆一掷,正是两个三点,花寓笑道:“这回是李大少爷了。”便想了一想,说道:“我牌六点巧相连,小三元接大三元。”众人齐声道:“花寓好一个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贺一杯!”云卿便照例拿过签瓶,见那瓶内只余了两支牙签,他一面摇着瓶子,口中说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这两支中拣我肚里有的发一支,千万保佑我莫要交白卷。”我笑道:“岂有大小三元的人会交白卷的道理?”云卿道:“不相干,我前年点进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举人呢?”
我正要朝下问,忽听花寓催他交令。云卿抽起签一看,是“飞觞”,下面还注着合座饮一杯,于是大家饮了一杯酒,听云卿说道:“一位村学究同着一位财东、一位政界中人三人在一处吃酒。忽然天降大雪,他们三个人便闹了要联句,还要特别联法,做六个字一句的诗。那学究便先开口吟道:‘六出飞花落地。’做官的接口道:‘正是皇家瑞气。’富翁说道:‘就下一月何妨?’三人说得正在高兴,不防门外有个乞丐在檐下避雪,听他们三人所联的句,未成一韵,且雪下一月,与他大有不利,不觉忿怒应声续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晋甫道:“骂的痛快!谁叫你出奇出格的要行酒令呢?”
花寓道:“这一支签也不必掣了,好歹是我收令。”便坐下来吸了几口水烟,说道:“我三年前有个客人,他对我讲,他从前在大内里当差的时候,一句话弄了三千银子呢!我问他是甚么话这样的值钱?他道:‘有一位从州县起家荐升到督抚的这么一个人,到京城去陛见,不懂内廷的体制,那衬袍穿了一件荷色夹衫,他说红紫不可为礼服,况是朝觐大典,穿上去必定有处分的。其时皇上将近御殿,倘要回寓重换,是万万不及。那人就没有法子,对着他哀告,他法子倒有,却不肯贱卖。后来那人在身上靴筒里摸出了一张三千两银子汇票来送他,他才教给他将那夹衫脱下来反转身,里子朝外,一转移间,不是一件绝好的玉蓝色衬衣么?后来那督抚虽然后悔,却因他是内廷供奉的人,没有敢奈何他!’”晋甫问道:“依你说,他在内廷供奉,到底是个甚么官?”花寓道:“据他说是个太监。”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我道:“是太监不是太监,月翁你自家都该知道,又何必用着据他说呢?”花寓转念一想,也大笑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谈了好多闲话,那外面业已月光满地,伺候酒席的人,便点起灯烛,我随意吃了点东西,各人散了席,一同告别了花寓回署。在路上向众人道了谢,又谈起避月阁的人品才情,即是随便的两句韵语,亦自吐属不凡,且与云卿更为留意,说出来恰合身分,不胜羡慕之至。晋甫道:“花寓本是扬州的一个旧家,听说他的祖父还是中过鼎甲的呢!自小儿就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连八股都会做。他常说:‘这时文越做越薄,恐怕是件不有大寿的东西,快要到绝命的时代了。’因在上海扬帮不大得意,才到安庆来的,你要爱惜他,我可以替你介绍。你就再过几时,再动身如何?”我笑道:“晋甫直把我当作色鬼了,岂有请朋友来赴席,会割起靴腰子来的。”云卿也帮同我说道:“天下尽多美妇人,何必敦敦在此?小雅倒不是这种人,晋甫也不过说了玩罢了!”说着,大家已进道署宅门,各回卧室。
又过了几日,我就辞了我年伯以及云卿、晋甫诸人,搭了长江轮船,第二日下午即抵镇江,寻了一所沿江边的客栈住下,向账房里要了一张到广东的船票,船名叫做“江南”,是只运米的商轮。我上了船,头一二日尚觉平静,不意到第三四日上,风波大作,那只船异常的颠簸,坐卧不安。他又沿途起卸货物,不能直达,我心中不觉烦燥起来。忽然听得人说船到香港了,便有船上的花房来舱里知照客人们:“可有鸦片烟膏同烟灰,快点儿抛下海去,这里是外国地界,鸦片烟是归官卖的,查禁得厉害的很。倘有人私下带了一个泡,要罚五十两银子呢!”旁边有个人说道:“不错,前年曾记得有个新科状元,由广东打抽丰回来,路过香港,因为行李里头带了拾几两大土膏,被外国人查了出来,罚二千两银子,还押了一礼拜,后来广东制台再三电保,才肯放的呢!”
其时虽是四月清和,那天气已十分炎热。我一向听人说香港是广东第一重门户,就走上舱面一看,天已薄暮,那山势不甚清楚。但见明星万点,高高下下,蜿蜒曲折,势若长蛇。我看了一会,心中暗想:这个地方不是为从前林文忠烧禁鸦片烟一案割把英国人的吗?可惜禁烟是一宗善政,只因有奸邪在内,忠臣不能成功于外,致被英将义律所卖,卒至圆明园一炬,咸丰帝率两宫后妃仓皇西狩。僧王格林沁亦以是役守八里桥失利,通州继陷,遂使咸丰帝崩驾热河行宫。南京一约,实开我中国千百年割地之机,而我大清皇帝绝嗣之问题,亦因之而起。(光绪为同治嫡堂弟,横承大统,将来若为同治之嗣,则光绪必无后;光绪有后,则同治必绝嗣。总而言之,任凭若何,都有一代皇帝绝后也。)将来设遇海疆不靖,变玉帛为干戈,香港海权,彼既与我公共,何难守以炮台,扼以战舰?航路一失,则外省协济,碍难直达,将军势不能从天上飞来,而广东全省必致受坐困,莫大之影响,良可浩叹!
我正在那里杞人忧天,猛听船上气笛呜呜的两声,又接着机舱里钢板当当响了两下,我知是大车发的开轮号令,那只船已慢慢的离开原处,不一刻又照前一样的飚播起来。所幸开的慢轮,过了香港,海浪也渐渐小了,所以比前稍觉平稳。我素患晕船,只得扶墙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说荟》的小说,就着床前的煤气灯观看,不觉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耳中人声嘈杂,已挤得一舱的栈伙挑夫,同各种卖水果吃食的人,都是语言啁啾,一字莫辨。过了好一会,有个人手里拿了一卷红纸走来问道:“你先生可要住栈么?我们是广州第一家有名誉的客栈,内有高大洋房会客官厅,以及茶水伺应,比别人家格外周到的。”说着,又递过一纸栈单。我听他好是镇江人口音,便将行李各件交给他经管,把那栈单展开,约略一看,见上面写的话,同他口中所说的仿佛相似,高头印了“长发栈”三个大字,旁边又注明“阿根经手”四个小字。我便问他道:“你可叫阿根么?”他道:“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请放心,这里广东官场同几家有名的乡绅阔少,都要我伺候的。如前任闽浙总督何小宋何大人、礼部尚书许筠庵许大人,皆是我办的差事!”我听了那许筠庵,我却认不得。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里,着实晃了两晃。及至细心一想,哦!我晕船晕糊涂了,这不是我父亲咸丰壬子北闱中举的房师吗?他正是广东人,等我见了表兄,问着再去拜见谈谈,也是好事。
不多时,阿根已将行李捆好,雇了划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长发栈后门河厅上去,拣了一间客房住下。明日,我就雇了一乘小轿,抬进城,先到藩台衙门号房里一探听,知我表兄住在个甚么无良街宦海巷。我再走上暖阁两旁一看,见那藩台大堂西首鼓架旁边,还有一方红地金字匾额,上面是我伯父的名号,文是“德及胶庠”四字,写着升授福建巡抚广东布政使司补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应元书院肄业门生公颂”。我看了,才明白是从前我伯父在广东藩司任上捐廉创建一座应元书院,那起考书院的士子送的。所以用“应元”二字者,取其我们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状元,预祝在书院里肄业的士子,也将来点元的意思。记得这书院落成之日,我伯父还撰了一副楹联,全文我记不清楚,只知内中有“天枢北斗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状元门生,名字叫做甚么梁耀枢,可知事有前定。
当下徘徊眺望了一会,仍坐原轿到我表兄的公馆。门上人见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乡人,就让我到客厅上坐,拿了名片进去。许久的工夫,慢腾腾的走出来,对我道:“太太说,挡少爷的驾,我们老爷昨日出差去了,叫问少爷此番是从哪里来的?到广东有何公干?现在住在哪里?候老爷回来,好过去谢步!”我问他道:“我同你们主人是自幼儿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庆来探望的,你替我请请你们太太的安,说我就住在城外长发栈。但不知你们老爷几时才得回来?”他道:“这个却不知道,出差的事,回来迟早是拿不稳的。”我又央他进去说,老爷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们也是熟的,不妨请出来谈谈。那门上人不得已又进去,我好像看见屏门后有个女人影子一晃。那人已经出来,低着头对我道:“太太也有点感冒,不能见客,请少爷改一日再过来罢!”说毕,大有不耐烦的意思。我只得坐轿回寓。
一连过了数日,不见动静。我无法,只好将远涉重洋,来寻他设法谋干点事做的话,备细写了一信。那日又进城去,公馆里人还是说老爷没回来,我就将那书信交与他,请他呈上去。
谁知一过半月,依然雁杳鱼沉,毫无影响。我再到公馆里探望,见那书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缄识如故,并未启封,只是多了一点灰尘在上。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发作几句,转念一想:“这决不是他们做奴仆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却也难去怪他。”我也不再同他们多说,忿气出门。刚转过一个弯儿,对面来了一乘蓝呢中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那号褂是黑香云纱,红字上写广东善后局亲兵。轿内坐的那个人,脸上戴了一副生开茶镜,两眼下面,却被扇子遮着,看不出老少。我急忙站在路旁,让那轿子过去。及至他走过,我才醒悟过来,那个人好像是我表兄。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对,越对越想,我心中甚为悔此一来。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将从前患难情分忘记了,我又何必来自寻苦恼呢?这不是合着一句古语“求亲反疏,求荣反辱”吗?再等我回至栈中,已是天色微黑。一进栈门,那账房就笑嘻嘻的迎将上来,拱着手对我说道:“今天我们的敝东有个朋友,到栈里来谈天,偶然看见账簿上尊名,托兄弟动问一声,阁下可是江苏宝应县的人?他说是有个恩师与阁下同乡,要想过来谈谈。顺便问一问他那恩师的后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发达的没有?”我问他:“你们令东的贵友是个甚么人?”他就拿出一张名片来给我看,说:“是那人存下替阁下请安的,约定明日上午再过来专诚拜谒,托我先行转达一句,务请你在寓少候一刻。”
我就接过名片一看,正是:人情历尽秋云厚,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么人,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