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宸章说:“那旗婆又在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仍旧这么一做,希图讹诈银钱,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现任孝感县知县寇若准当场察破,供认前后计诱无主游丐,行毒尸诈赃,计共有一百余起之多。即我们老三承审不实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内供出来。还算是上头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记了一次过。然而他业已气得连命都不要了,所以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他的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现在我兄弟有个唯一主意,多求安乐少求财。昨日一奉到宪札,就嘱办报销的朋友预备补解欠款,大约四处搜罗起来,再添上点现有的款子,总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赶紧汇齐备解。这边湖北省分,本来就不是甚么完全富庶之区,再加这几年又接着闹赔款,闹会匪,近来又闹甚么革命党。有个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汉口娼窑子里,一味胡烧热说,同疯子一样。不是说他们军火有几十万,从哪里运到哪里,就是说他们军队有几万团,从哪一省布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国而谋其主,是个甚么险事,还想做别的大举吗?不过越外闹的地方上民穷财尽,带累着在这边吃饭的人受苦罢了!”
我道:“据世叔说,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难不成汉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边各大宪就一无所闻么?”宸章道:“咳!怎么不知道呢?那个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几日,制台还派了亲信员带着令箭,去他寓里知照过他几次,叫他放安分点儿。无奈他此时业已骑虎不能自下,久不有君师在眼里了。胆是越闹越大,嘴是越闹越滑,外洋派他来的头目,又加紧一天几次减字密电来催他起事,哪里还能够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后来没有隔几天,就先把自己的命革掉了。
还听说这一回,是吴元恺镇军亲身去逮捕的,连大令都没来得及上院请,不得已就将就着用自己营里的军令正法的呢!可见得当日事机是何等急迫了。”我道:“怎么三大宪近在同城,连枝大令都来不及请呢?”宸章道:“原是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当时恐请令露风,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紧是送上顶高帽子戴,恭维得他连屁都不放一个,才可以苟安其位。这个吴镇军做事,徒快一时,就怕他将来都有个将来呢!”
我笑道:“世叔说官扬戴高帽子同放屁,小侄倒听有一个笑话在这里呢!是说的两门生同放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辅门下,就相约去辞行,便中带问老师可有甚么关节?谁知他老师春秋已高,饮食不化,不住的行浊气。两门生上去谒见的时候,适当他老先生后宰门放炮,素来又双耳重听,看见他们世弟兄两个嘴巴不住的动,只疑惑是门生垂询老师这件事,就以讹传讹的笑着应道:‘老夫无他,下气通耳!’其时两京曹听见老师说‘无他,夏其通’,就忙当圣旨捧着,赶紧的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照例驰驿前往入闱,遍嘱十八房帘官,叫他们公找这本夏其通的卷子。谁知及至荐上来一看,却是个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师命,莫敢或违,只得勉勉强强的放了一名第五。后来试毕回京,一俟覆过命,两个人就忙着到老师那里去回‘这个夏其通的卷子,业已遵命中式了,但是笔底下实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个第五’的话,先轻轻儿说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师尽张着嘴,一句不懂。他们两个又共同高声的说了一遍,无奈还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闹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辞行的那日,不是关照他们甚么夏其通,是因为自己放屁,一时过意不去,所以就掉了这么一句臭文,不意竟成全了那个姓夏的一名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个半死的宰相放了个空屁,竟能使桂蕊飘香,秋风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质的实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头颅里的便液,那时岂不要竟成了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么?怪不得出洋回国的学生一个个放着别项出身不要,单死命的争这举人进士的那些名词呢?我先时只疑他们科举的遗毒还未退得尽,现在才晓得是为的这举人进士,于宰相一官,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们想将来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这举人进士上着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们这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振兴一日吗?至于那戴高帽子一段事,却也是出在老师门生身上,却也是说的两个京官外放,约同去拜辞老师,就奉请指授那出仕机宜,如何才能达其名利双收,归途满载的目的。当下那老师就对他道:‘照你们现在初出去做官,也没有别的甚么心传,只要逢人送上一顶高帽子便了!’其时内中有一个门生,抢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师不喜爱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几人呢!’真是一句话,直把他那个老师恭维得连心花儿肺叶儿都撑开了,便一叠连声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顷,两人辞了出来。大约才到着宅门口,那个恭维老师不喜爱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儿拉着同时进谒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业已送掉一顶了,你听见么?’”
宸章听我说完了,笑道:“世兄,你适才说那京官的老师,嘴里快活起来,喊甚么‘唣唣唣’,倘若有人于此时,弄一个吴下骂街的荡妇,出其不意,翘中指对着他道‘哪哪哪’,岂不是一联绝妙好辞,无双韵语么?惜乎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块儿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傥,真高兴,加以记性又好,就是随便说出一两句话来,也都是很能开通人智慧的,小侄真正要甘拜下风了!”宸章道:“我不但光是这句话呢!你先时不是说过那么一声后宰门放炮么?我就一时因此及彼,忽然触犯起十年前在你们扬州路过,偶而一个人游到那城里小校场一爿碧芗泉茶馆里去品茗,不意忽从壁上看见一首后门口竖旗杆的诗,现在同放炮合拢起来,岂非一部天造地设的冠冕鼓吹么?当时因爱他那词句俏皮得极,令人一见面,就知道是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人口吻,即或想赖,也莫想赖得脱,所以我至今还记着在肚里呢!就是匆遽间未能访实那作者为何如人,所指者又为何如人,殊属恨事。”说着,便朗诵道:
绿呢小轿满街抬,不是乡绅不宪台。
月白衫儿真俊俏,水红顶子费疑猜。
后门旗杆高高竖,内室台基暗暗开。
听到碧芗茶社里,走堂高唤大人来。
我笑道:“据世叔所说的这首题壁,那作者名姓我虽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确系指一个盐商朱四麻脚而作的。所有内室台基,后门旗杆,同那费疑猜的水红顶子,真俊俏的月白衫儿,各种诽语危词,猛然间朝字面子上一看,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未免有伤忠厚。
及至实在调查起来,竟是言无不实,事属有因。而且当时敝地的一般读书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见惯司空,不足为异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军机时,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坐倩人扶。
围炉侍妾翻貂褂,启匣娇童理数珠。
流水似车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孤。
昂头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的那些诗去嘲笑他。又咏新进士回籍有两句:非是京官喜告假,要从桑梓晾朝珠。
世叔,你想他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头低问等语,到底是具有何等样力量才能使各方面当局神理,一齐活跳到字里行间里来描摹尽致呢?”宸章道:“怎么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些虚字,都被他安上了辘轳,可以随着舌头转的,一经念到人嘴里,就像是一个极不会说话极老实的人,也要变得滑头起来了。怪不得我们老三从前偶从旧书箧里翻出一两页破碎竹枝词,上头有甚么:红皮白肉大萝卜,未到人前已发科。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无分奈愁何?
一团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脑后拖。
那其余的两句尾韵,已被蠹鱼吃掉了。大约是说的个前任江苏候补知县胡兆麟胡大萝卜。当时我们老三就一口咬定是个扬州人做的。我嘴里虽不分辩,但是心中却是很不佩服的。现在要这么一想,可知从前他那句话是确有理解的了,不过我们自己少见多怪罢了!”说着,已是家人们走过来请吃下顿,并回说:“那边请的客业已到齐了,就请老爷这里陪王老爷过去罢,他们几位都候着的呢!”宸章听说,随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住。
不意才转过签押房一个小角门口,就早听见客座里一片嘈杂声浪,达于户外。宸章笑道:“
魏呆子又在那里说呆话了。你少停见着他,可以不必多说甚么,回来引动他的那酸风赛醋风得不断头的脾气,要叫你听了讨厌呢!”我一头就答应着,一头跟同宸章进去。原来是上面一排坐着了两个老者,都一家脸上架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镜,有一个衣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皱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下面两个人作对待形,一个是穿着二蓝素缎,库金滚边的马褂,周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风,襟扣下挂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黄其佗铜表,脚下还登着一双挖绿皮云头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个营混子气习。那其余的一人,却是个没辫子的,穿了一身东洋便服。
大家看见我同宸章走进,就一齐站起身来,除眼镜的除眼镜,抓帽子的抓帽子,只有那个穿羊毛出风马褂的人,越众走到我面前,陡冲着我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倒把我吓得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就请问他尊姓大名,现居何职?谁知他听见我问?又站起身请了一个安,斜欠着身子坐下来回道:“标下是湖北盐捕营准补守备萧菲的便是。于光绪庚子年蒙我们徐哥子(指徐怀礼)的栽培,荐由前任湖北盐法道陈大人拔委今职。听说王大老爷同我们何大公祖是世谊,又是督宪的通家,以后都要求恩典,提拔标下才好呢!”我听了他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就暗想:怎么何世叔会同这班盐枭认识的呢?而且还请他做陪客,在大庭广众之中,尽着由他闹笑话,这是个甚么道理呢?就只得随便谦让了一两句,掉过身同那两位老者,并一个穿东洋装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来吃鼻烟的那一位现办汉阳中学堂监督、黄陂县儒学训导贾钧之号乐天,一个是教育会总经理真晓轮字旭初,日本装束的是警察学堂教员笪沓,都是一班热心公益的人。我不由从心眼里就悚然起敬。
接着伺候的人已走上来回说:“席摆好了!”贾老先生年纪最尊,我要让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随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说:“诸位随意吃菜。”我忽然见那姓贾的问道:“阁下此次是车来乎,是马来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应道:“王世兄是乘舆来的。”我也跟着说:“本想预备坐车,因为后来江夏县陈令送了几名夫马过来,又听说大智门以外,现正测量路线,安置铁轨车头,所以我就改由坐轿来的。”
贾钧之道:“是,敝邑奈无溱洧之水,不然,阁下又可以继子产公之后矣了!”我笑着谢道:“岂敢!岂敢!鄙人何德何能,敢于上比春秋贤相?先生以此相许,未免奖饰过当了。”
贾钧之道:“不然,凡人宁可以无作圣作贤的命,却不可无希圣希贤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颜任事以来,屡次嘱咐各教员,以分班讲解《四子书》及《春秋左传》、《周礼》等书,为学堂中保全国粹第一要义。无奈那些现在做教习的,既无经师人师之资格,又鲜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无可教,习无可习,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半是狗屁不通的。”说着,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镜往上凑了一凑,然后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却是个读书破万卷的人家。从前小宋中丞,听说家里有个藏书楼,名曰十万卷楼,不比得别个人是学无根柢的。我告给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还是他们那些教习不好,倒要请你替我权且充一充裁判员呢!我因为几天上头叠次下来札子,雷厉风行的叫我实行改良教育,本府又当面招呼我说,监督有监察全堂学务之权,凡属于学生应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随时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责,听其腐败。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却是一个门外汉摸不清楚,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但是中学一层,自从一进书房门,就在里头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了数十年了,虽不敢说确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门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国文的教习们商议着,托他每日添讲《四子书》及各家古文一遍。
谁知到他们上课的时候,我踱过去一望,正有几个二班的学生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听讲。我就仔细听了一听,原来正是讲的《大学》开篇第一节朱熹辑注那几句书。只见那教习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站在那讲台上面,先拿着中指对台下的一班听讲的学生点了几点,又画了一个大圈子,口中讲道:‘你们大家听着,这《大学》头一句是“子程子曰”,子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类。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学》孔子之遗书”,是说的孔子当日入大学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来,所以谓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这“入德”二字,恐是记者当时笔误。你们大众听着,我也不是孔子同时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笔误呢?只因孔子既有诗书六艺之学,就该派有初学八德之门。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儒释道三教异学同源,释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净之众生,孔子就不应有八德门以为初学之捷径乎吗?’那台下的学生,还一个个在那里说:‘是呀!是呀!’我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犯不着再朝下听了,只得又转到头班学生那里去。
可巧一个教国文的也在那里讲《大学》上开章第一节,其余的章旨都还敷衍过得,就是这头一句‘子程子曰’,依旧是没有讲得清楚,仅在鼻子里哼了一哼,就过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远远的听见,就好像是‘子程子曰’四个字拼作一个子字的声音模样。后来忽然又见他替一个半大的学生,讲《古文观止》上的那篇《阿房宫赋》,起首四句是‘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会讲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宫散步出来,都拢到蜀山上去兀坐一会,大约就如同现在他们外国人喜欢拣名山避暑的性情仿佛。你想:他们那些教习老夫子,竟连个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记尊,本不能直书其名,所以就加上了这么一个子字的尊称在上头,略如《论语》通篇记者口气,不书孔子曰而书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
至于那《阿房宫赋》头四句更是浅而易见了,所说那齐、楚、韩、赵、魏等六王,悉为秦平,而四海归于一统,蜀山多大木,砍伐净尽,只见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宫之营造力始达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等字斟句酌,一发万钧!亦是当时有识者,哀秦政只顾土木大兴,不恤民力,才用这等妙语深文,以见其横暴达于极点,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惨剧,而不独近为秦人失国之原因,亦当远作万世专制之殷鉴。所以他那尾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当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三十字应作一气读,是作者通篇的大主义。这一点句义都耳食不全,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进化完全的一日么?推而至于西学,一切气、光、化、电、语言、文字中有无舛错,我更是不敢妄赞一词了!你看,这样的局面,叫我于改良二字名义上如何才能尽实行的义务呢?次公,你是个聪明人,又系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辈的嫡派,你们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么良医能医他们那些不通的病?免为学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启齿,不意真晓轮早欠身答道:“贾老先生本来家学渊源,宜乎一般新学界的草茅后进未能望其肩背。再他们半多失业游民,临时改造的,只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诩为新学已得三昧。其实何尝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虽教员,实则无赖。而又类皆捉住和尚要辫子的人,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滥竽充数,所在不免。至于洋教习一层,说出来更属令人可发一笑。这是我从前在上海一家新闻报纸上亲眼所见的。说是有一个热心志士,组织了一所高等学堂,其规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师大学堂所订,且将来学生毕业,出路较各学堂为优。开校之日,董其事者,欲为该堂郑重名誉起见,就遍请沪上官商学界名公巨卿,并美国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为该堂临时演说员,一时远近闻风兴起,来宾颇众。不意到了第二日,那个李提摩太君出外告给人说:‘该学生将来效果,定不满今日莅堂诸君之意,因他们聘请的那两个洋文教习,一个英国人,我不认识他。其余的那个美国人,确是从前在我们美属旧金山充当过剃发匠的,怎么会受你们中国的士大夫特别欢迎,竟请他来担任教育义务的呢?岂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么?’”姓真的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你们诸位倒听听看,倘若他这一句话是同我的姓联过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风气之先,倒已会请了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了。若要到内地里不开通的所在,还怕不要拉了红头巡捕来当作达摩祖师出现么?”
宸章笑道:“他们若能拉着印度人认做达摩祖师,那倒算是认得人了。如今你以为学堂里请了个把外国剃头司务来做洋文教习,又当作是一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么?不晓得我所听见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无二的笑谈呢!”众人听了,都一齐道:“请你且说出来是件甚么事?若要连翰林院待诏的人品都不如(俗称剃头匠为翰林院待诏),难不成那外国营业界上有甚么修脚的吗?”宸章又笑道:“剃头的未免太高,修脚的却又比得太低了些儿!我所说的这个人,倒是一个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们华人,请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译出来是‘阁下请挂’四个字名义相同。”其时众人又都笑将起来。贾钧之道:“这挂字的字义,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国人比了一个甚么东西了?次丹,你爽直儿说罢!别要叫我们大家吃了你一点酒菜,闷在肚里,即时还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儿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笑道:“我说就是,你别要又来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担教育义务的,却不许多我的心!”贾钧之道:“你尽管说,打从我就头一个赞成你的这句话,如若有人找你讲礼,有我呢!”
宸章听了,才笑了笑说道:“听说不久南京换的这位南洋大臣,本来就是个外交老手,又加新从各国去游历一番回来,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质,更是成了一千年的仙鹤,神色都变定了。有一日,正在花厅上接见属员,忽然巡捕进来回说,有一伙子女东洋人要见。他耳朵里听见是有个洋字,就来不及叫人请,顷刻之间,请进来了。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个花厅子上站了一大堆,一个个都向他打着不完全的日本官话,要求发给一张护照,到内地里去塞过塞过。他起先看见进来这么一阵外国妇女,倒老大的吃了一惊,不晓得又是闹出甚么交涉乱子来。及至听他们说要到内地里随便过过,才突自把一颗心放下,知道不是甚么棘手的事,便叫人请文案老夫子来,看着书办,当面填给了他们一张准往中国内地游历的护照。又特别小心谨慎,问明白他们赴内地里去调查甚么事,以便飞饬所过地方官照约严密切实保护。
当下那一伙子女东洋人之中,有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听他诘责的讨厌,就有意咬文嚼字的学着中国官话道:‘我们到你贵国内地里去,是意欲研究民种发达的主动力,可同我们敝国人性质对不对,这是五大洲富国强种的第一要着呀!’谁知那个女东洋人的一句话倒合着了他老人家的口味了,便即时另眼看待起来。随即电饬沿途经过关道:‘于该东洋妇人到时,留心细察,如果于种族学问上确有心得,可为母仪教育之助者,着即据实飞报,以便本大臣为将来延请该日妇充当女教育顾问官之预备。又当面拜托那一起女东洋人,此番赴各处游历,务望将敝国种族腐败,民智不开的原理,切实研究,本大臣将来还要借助他山,以为改良地步呢!’说着,又有一个文巡捕上来回,德国总领事过来禀见,他老人家一面招呼人请德国总领事进来,一面亲自送这起女东洋人出去。可巧就与那德国总领事打了一个照面,倒把他看了怔上一大怔。及至两人回到花厅里坐下,德领谈了谈公事,便问道:‘适才贵大臣送出去的那伙子女日本人,可是从前贵大臣出洋游历时候相识的?’他道:‘本大臣不认识他,不过因为他来说要请一张游历护照,所以本大臣才照约接待的。据云,是赴敝国内地里去研究种族发达原理,刻已飞电经过各属,一体保护云。难不成贵总领事倒与他们有甚么交涉否?’德国总领事听了,知道他还未晓得他们的来历,只得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否,坐了坐,说完了他自己的正事,就退出来了。
不意才走到督辕的左近,忽然遇见一位学德文的朋友,他就一把拉着他,先掼了几个哈哈笑,然后对他说:‘怪不得人说某大臣外交上政策好,又说日本同你们中国同文同种,凡百事件都可以享特别利益的。从前我还不过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一件事,那才是千闻不如一见的实据呢!可见得平日是人言不诬了。’那个学德文的人听了半日,就如同遇着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出头脑,只得笑着道:‘先生,你是说的甚么曲曲折折,九腔十八调的话呀!怎不明明白白的宣布出来把我听呢?只管这样呆笑作甚么?拿不准又是得了我们中国的甚么特别利益了罢?不然,就在胶州湾的远东势力,近日又澎涨得许多了,所以要攀个日人做比例。
先生,我猜的你这一句话,可是不是的呢?’那德总领事听着,又掼了一个哈哈笑道:‘我说的是个人营业界上污点,你猜的是中外国际上的交涉,若用算学算起来,真正有南极到北极的远呢!你可别要瞒我了,定规是这几日,你的脑气筋里中了那些日报上腾说德国提议交还胶州湾的毒,所以才存诸中而发诸外的。先生,我猜你的这句话又可是不是呢?’那人道:‘你到底是件甚么事,也用得着这样阴腔阳调的?’他道:‘我也没有甚么大事,不过今辰接着我们驻京公使的电训,叫我到南洋大臣那边去,就近会商一件禁止各国私运军火的公事。不意走到他那里,就迎面遇着一伙子东洋丑业妇,正由南洋大臣恭恭敬敬的送出来。听说还给了他们一张游历的护照,又电饬所过各州县严密保护。将来照这样的局面看起来,岂不是他们到一处地方,每日塞过几次,还要由地方官遵照洋人出境入境随时申报的例子,替他委一名典史,跟着他记账么?我晓得从今你们内地里,那些灯笼店,又要多出一起“奉准大清国南洋大臣官许卖淫”的新式灯笼了!’此话在当时德领事,不过一句戏言,谁知倒把听的朋友觉得受不下去,气了四处告给人。
你想,东洋卖娼,俗称地狱,既是地狱中人可做中国女教育顾问官,美国剃头匠就更可做男学堂洋文教习了。而且彼一时此一时,诸公就没有见着现在那些学堂里文明种子么?谁不是身上无论寒暑,一件蓝竹布大衫洗得俏俏的,脸上汗毛剃得光光的,前刘海槛发披得长长的,衣服袖口卷得高高的,那一样还不像个剃头司务么?所以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今照这表面上看起来,下流形式已成,那内容固不固,也就可想而知了!总而言之,叫做八个字的批评:‘国运如此,夫复何言!’”正是:下流容易上达难,妖孽祯祥皆国运。
要知道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