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站堂的差役,是预先奉过本官命令的,吩咐他们在带案的时候,暗领后夫,在女子前头跪下。此番喝教穷秀才跪下去的地方,正在那女子身后。忽然他喊那女子道:‘姑娘,本县有句话对你讲。嫁人这件事,虽是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其实都要你自己愿意。就是本县也不过因人成事而已。今日你前后夫都在这里,本县须凭你自己说一句,究竟你意中还是愿随前夫,还是愿随后夫?好让本县替你做主!’后来那女子被他逼迫不过,只得照着父母嘱咐的话,低低儿应道:‘小女子情愿随后夫。’他又故意的假作耳聋听不清楚的样子,要他说高些。那女子便又大声将上项话说了一遍。他得了这句,随即立起身,望着听审的众人高声说道:‘好一个贞烈女孩子,不像他父母嫌贫爱富,你们听清了么?他说了两遍,情愿跪在后面的丈夫!’说着,先对那富户道:‘婚嫁一事,他自家已拣定了。你便是没事的人,可以好好儿的回去,另行婚娶。至于前蒙惠赐,本县已代你转赠某氏,作为妆奁之用,从此认为兄妹可也。’又喊那穷秀才复至公案前道:‘某翁不以汝为婿,某氏不以汝为夫,皆当汝之一字有以害之。今有某富户,行赂银二千两,原票在此,汝可将去,以为膏火之需。
汝妻本县当收为义女,不再令势利翁主婚嫁也!’说毕,即令夫妻当堂交拜成礼。又派了两名亲丁,鼓吹舆马送他们回去。其时感动得那两旁听审的人,都啧啧叹羡。一个个说:‘我们如皋县的百姓,不知修了几百世,才修到这葛大老爷,来做我们的父母官呢!’”
素兰道:“不知你们做男子汉的,到底是生的个甚么心?只要看上了一个女人,无论他肯不肯,总想钻墙打洞去谋干他。你说的这位秀才先生,他是为着发妻被人谋夺,就去打场把官司,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至于我前年听见一个广东人说,他们那里有位在籍绅士,因为要娶一个珠江画舫上当我辈的,竟甘冒万世不韪,那才不识他是何居心呢?”我道:“你不要说了!这句话记得是香山许家的事,我是久已知道的。从前我到广东去的时候,我有个世叔,名字叫何西林,他曾经对我谈过这段事。说他们广东谷埠有一个色艺双全的婊……”我说到这句,恐怕素兰他又说我是对着聋骂瞎子,就赶忙的勒住口,心里要想改句甚么同音的话说,不意被他已经听见,拿着眼角对我着实的瞟了一下,问我道:“珠江谷埠我却没有去过,难不成也像北京琉璃厂有裱画铺子么?你那世叔在他那里是裱的册页,还是裱的中堂呢?”
我被他这一问,格外的问得我不好开口了,只得勉强分辩道:“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一张刻薄嘴?说出话来,就犹如唱十八扯的,人家谈的是广东谷埠,你便硬拉到北京琉璃厂上去,还要说开甚么裱画铺子,这是个甚么古怪脾气呢?”素兰笑道:“好!好!好!你现在是心里有事的人,无论说我甚么,我总须让你几分。再者我正在这里要想甚法子来替你开心还想不出,谁肯再拿着甚么刻薄嘴去同你拌呢!但你所说的那个裱不裱,究竟是句甚么话?快点儿说了罢!省得闷在心里,连我都替你难受呢!”
我当时虽是归心如箭,一肚皮的不快活,究因平素夫妻不过于要好,再加会少离多,今日对着这样一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温柔事寨主,也就将满天愁闷暂时丢开了,便对素兰道:“他说是那谷埠有个标致看家婆,叫甚么阿姑崽,被他一位太亲翁就是那许筠庵尚书的老太爷看上了,要想讨他回家做小。无论这阿姑崽情愿跟他的心一分都没有,那才合着两句古语呢!是:凭君情似桃潭水,难买钱塘苏小心。
后来被那位老太爷缠急了,阿姑崽便对他道:‘我的身体早已许了做小经纪的某人了,除非是他不学好,入了下流社会,或是不幸做了短命鬼,我才可能嫁你呢!’谁知过一向,那人忽被南海县捉了去,说他是会匪,就立刻钉镣收禁。这句话传到了阿姑崽耳朵里,正要寻姓许的去问信,可巧许老太爷也到了,便笑嘻嘻的向阿姑崽道:‘你那心爱的人,听说是个会匪,业已在县里吃官司,不日就要身首异处的了,你还嫁他不嫁?’阿姑崽听了,发怒道:‘我定嫁他!这件事都是我前天一句话害他吃苦,只可以瞒别人,却不能来瞒我。如今老实对你讲,这个人你要弄杀他,来世里也莫要想我同你做夫妻。’许老太爷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嫁我呢?’阿姑崽道:‘你如果真心想我跟你,须依我三件事:第一,要赶紧替他将诬栽的罪名昭雪了,拿你的轿子在监牢里接他出来,安安稳稳的送回去;第二,一个生意人全仗名誉吃饭,如今被你为着我的事,这样的败坏他,以后还有谁来肯请匪类做伙计呢?
你须赔偿他二十年的薪工银子,一年不要多,只要你照五百元核算;那第三,却是我从小儿就许下的一个心愿,无论谁要我嫁他,都要准我好日的那一天穿着麻衣,到他家里去,就是那个经纪人,也是这样说过的。’素妹妹,你想:那香山许家,在广东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巨室,这位许老太爷做这个梦的时候,膝下许因暌他们昆玉两个还未生,堂上尚有一位老太太还未死,在一千个须微知道情理的人,心中目中都打量他这第三层是万万做不到的。
谁知外面的事竟难以逆料,真是一家床上不睡两样人,有那个丧心病狂的阿姑崽说得出,就有这个不顾大局的许老太爷能做得到。后来,那个许老太爷除掉了脑袋是搬不下来的,其余阿姑崽只要说一样,他就依一样,到底把这个宝货得了去。听说进了姓许的门,不到半年,竟一肚皮养了两个尚书儿子。你看奇怪不奇怪呢?到现在连他们广东人都不明白那位许老太爷拼命的要讨阿姑崽做小老婆,究竟是被他看出那一点儿贵处?这事除却他自家肚里明白,别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了!”
素兰笑道:“我早经说过了,官场中的笑话,真是千奇百怪,说三年也说不尽。这件事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过万分之一,其余你我不知道的,还不晓得有多少呢?”我道:“男女相爱谓之情,如这个阿姑崽,一味的拿人当作双料寿头,惹得那位姓许的做了若干的难题目,害了无数的单相思。在我的愚见看起来,莫说一肚皮养了两个正一品,即是一肚皮养了两个伯里玺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么便宜事!”素兰听了,笑了一笑道:“天下做妓女的,哪里能有许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钟,都在你辈了。然而照我的意见,那阿姑崽还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莫说无情还有情呢!倘若存了一个我心如石,不可转也的念头,许老太爷纵有惜花妙手,又将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么今天忽然变了宗旨,三句话说不到,就要同我碰钉子呢?”素兰见我问他这一句,不由的把眼圈儿一红,对我道:“唉!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自从今天听得你要动身,我就不由的心里乱七八糟,一个人深不是浅不是的不好受!”说着,又拿手向后面一指道:“好在我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呢!你索性今日在这里多谈一刻,就是前房间有客人来吃酒,也不至于没地方坐。回来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办毕了,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么话,不会就在这个时候说么?一定要等到回头说,又做甚么呢?”素兰此时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要吃,听了我的话,猛然间把那茶杯平空放下,拿眼睛对我狠命的了一眼,嘴里似乎要想回我甚么,却又把个小脸儿涨得通红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我看见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幸。那一种柔媚温存的样子,真是令人可爱,令人可怜。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负你,不肯多坐,不过恐怕你为着我在这里,未免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去应酬正事,岂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心中怨我这个人不识趣么?”素兰道:“这件事却不打紧,我又不是个当讨人的身体,用过哪个一千八百的带当,能有谁敢来管我呢?莫说你是同我破题儿头一遭的情分,我是终身记在心里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寻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决不肯去待错了他们的!”
其时房间里内外的自来火,业已点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针,刚刚是七点一刻。那叫堂差的条子,已是络绎不绝的左一起右一起到来,不是说一品香番菜馆,就是说甚么三马路的鸿泥阁。却都被素兰叫老二去回说,先生有点发寒热,停一刻请到生意上去坐坐罢!我想挡他莫要去回,无奈总挡不住。末后有一处姓余的,一连来了三发条子叫局,我听见素兰嘱咐老二对他说:“伲先生刻刻发寒热,弗能出堂差。余大少真要照应伲先生,请到生意上去叫仔个本堂罢!”我听了,忙问素兰道:“假如人家真来叫堂娼,看见好端端的一点儿病都没有,那时你脸上怎么过得去呢?”素兰笑道:“你怎么在外面走了这几多路,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呢?我们吃堂子饭的,同客人离了打诳语掉枪花,还有甚么戏唱呢?”当下我们两人,又谈了一刻,素兰就陪我吃了晚饭。
忽然听见外面喊了一声“客来”,那房间里的娘姨,便手慌脚乱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素兰就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抱着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间里去坐。只见老二早抢先一步,忙着把门帘掀起,口中说道:“各位大少,里向坐呀!”我便推素兰叫他快点过去,他对我摇着手低声说道:“这一种瘟生客人,要姑太太过去陪他,慢慢叫,我正要骗他来,向他讨酒局账呢!”我听了,谅情不是甚么好客人,也就随他坐去。再从门缝里向前房一望,只见拥了一房间的人,都是吃得脸上红而发亮,各省口音皆有。忽听一个白胡须的老者,打着一口的湖北话,对着个同来的朋友说道:“少珊你家,我昨天从你尊大人道台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你家,我就高兴拢城隍庙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处小书摊上觅着了几页残稿,那上面题的是《东清二百年失机史》,可惜前后都不全了你家。我就单爱他内中有一段军中五鼓词,说是一个甚么女子,到山海关外去寻丈夫做的你家,照这么说起来,那林琴南先生译的《鲁王孙万里寻亲记》,敢是有的你家?”
我听了,便对着素兰问道:“他怎么嘴里一口一个你家你家?是个甚样缘故呢?”素兰笑道:“这是他们湖北人的方言,犹如宁波老离了不开口的,是一样脾气。你莫要吵,听他到底说甚么?”我只得不做声。又听他说道:“少珊,这部小说稿子,究竟不知道是个甚么人著的?名词既起得醒目,那书上的词调又清超得极,就是可惜残缺不全了,能在哪里觅部全稿来看看才好呢你家!”有个年纪约莫二三十岁的人应道:“那首五更词,你老伯可曾记得么?”老者又道:“我怎么记不得你家?”他说着,便拿起手中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着,一面唱着道:
一更鼓声咚,酒绿与灯红,和戎宰相去匆匆。抬头忽见新生月,疑是天公挂宝弓。
二更鼓声隆,报国贵精忠,男儿有志觅侯封。可怜万里长城血,染得将军顶上红!
三更鼓声喧,关塞起狼烟,军门刁斗静无言。请看百万军民骨,尽是君王买命钱!
四更鼓声沉,相思两地分,鹂歌高唱最伤心。银烛暗传双泪白,梦随明月访情人。
五更鼓声停,虎帐罢谈兵,东南保障缺金瓯。闺中少妇朝中将,儿女英雄一样情。
我听完了,忙拉素兰道:“这个人嘴里唱的军中五更词,是我从前初学手做的一部《东清二百年失机史》上面载的一段故事,记得回目是:‘张佩纶失机逃相府,刘坤一拼命出榆关。’怎么会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兰道:“你稿子上说的是些甚么?怎么又有起鼓儿词来呢?”我笑道:“你怎么耳朵有点背气么?我说的是五更词。当时有一个柔弱女子,为着丈夫跟随刘忠诚大军出关,其时讹传这枝兵业已全军覆没了,他就一个人改装易服,历尽危险,去寻访他丈夫的尸骨。谁知逃到山海关,才知道连一仗都没有开。无奈从军的人太多,一时寻找他丈夫不着,只得扮着乞人模样,就一块牧马场上,搭盖了些窝铺,暂避风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军中的刁斗惊扰得睡不着,他就走出了窝铺一看,只见空中半轮新月,映着一片白草黄沙,酸风刺骨,不觉就流下了几点眼泪。正在一个人悲悲切切,忽听见远远的有踏歌声音,随风送至。他留神听了听,就是这军中五更词,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见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谁呢?那部书上记载的关节甚多,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大约本朝二百余年的事实都有,诸如年羹尧被赚、白中堂遇害、和糰查抄、端华谋反,降及近年中法、中东两战事,以至康梁东渡、乘舆西归,种种的失败,皆被我收罗净尽了。不是我说嘴,这部书将来要算得信史呢!”素兰笑道:“你又是第二个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国是姓李不是姓赵,你那张佩纶马江失守上一段直笔,要着实的替我留点神才好呢!”
我当时要想同他分辩两句,却无可分辩。猛见老二走进来,冲着素兰打了一句外国话道:“尤,忘脱嗳司开嘻克刺麦咧罗忘脱克刺麦咧!”素兰道:“也司忆,夫忘刺!”我正要问素兰是说的甚么话,忽见老二又答应了一声“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个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说道:“余大少,伲格本家因为个两天近节边哉,外面账头没分收进来,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烟,嘴里嘻嘻呵呵的,说甚么他家有一个烟斗,已经传下四五代了。当初买的时候,是一只元宝的价钱。有枝烟枪,足有九斤四两重,过起瘾来,定要用架子驾着才好吃呢!忽听老二娇滴滴说了声“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心上平空浇下。起初还想装着聋子,仍在那里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乱说。后来被老二又喊着他说道:“余大少,做啥假痴假呆呀?像侬照应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实在无啥好处呀,只有贴点轿饭账来!”他此时也是实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脸,嘴里摔着不完全的二八京腔问道:“你说甚么?怎么咱爷们吃酒,要你先生贴轿饭钱干甚么?你说!”老二道:“余大少,耐弗要性急!听我说!前日台面上,耐大少弗是开销过四块头格下脚,伲先生是一个铜钱得不着格。照规矩,是堂里相帮大家分格,还有余多八块洋钱,除得本家娘娘六块头菜钱,一块洋钱格本堂差,同烧饭大司条分格,还多一块洋钱,是派着房间里带当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个好处介?还弗如碰场把和,叫几个堂差,伲先生还可以稍微沾光点。”老二一席话劈劈拉拉,说得比放爆竹还快,可怜把那位余大少爷逼得脸上红里转白,白里转紫,鼓着嘴一言不发。末后竟一个个搭讪着,寻人的寻人,恭遁的恭遁,转瞬之间,已如鸟兽散去,落得个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对素兰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钱,又何苦这样的叫人过不去呢?岂不要合着一句笑话,叫做讨账断主顾么?怪不得适才老二向你咕噜咕噜的翻了一大阵儿话,我就有点疑心是这件事,谁知到底竟被我猜着了!”素兰道:“你不晓得他们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里来白相,身边是奉旨不带分文的,靠着老子做过上海道,在城里面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弄惯了的脾气,陪着朋友来吃台把酒,就像是连四块下脚钱都是冤枉花的,还要想甚么糊涂心事,这是瞒不过你的。我素兰可是这样的烂污东西?只要你有一点得罪了他们的地方,不是说张家先生偷戏子,就是说李家大姐姘相帮,不问是甚么无影的西厢,他们都信口开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里等你的地方,那个先生叫做金小桃,他们也造过他的谣言,栽他同甚么细崽轧姘头,还有个相帮在旁边吃醋。后来闹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点,这碗上海把势饭,还想有他吃的么?”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弹唱,都还过得去,我就是有点儿嫌他那副颦眉龋齿的臊劲,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儿!”素兰笑道:“我说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气。这不是我自己说句丢丑的话,大凡我们吃堂子饭当先生的,嘴说卖艺不卖身,究竟不靠着点臊劲儿去迷惑人,我倒要请问你一句:到底拿着点甚么物事去做骗钱的本事呢?所以从前上海有两个时髦倌人,哪个不是媚态一个重似一个的?”我听了他的议论,嘴里虽是强辩,却是心中佩服得极。又坐了坐,候他酬应过两转本房间的酒局,已是夜晚一点多钟了。我就同他两人吃了点稀饭,大家就寝。
这一夜,说不尽桃花潭水长生殿,不及分离一点情。哪消两三个时辰,早见凉月西沉,朝暾东上。此时我反觉心神归一,有几分困倦起来,索性放下头鼾睡。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还是素兰的梳头娘姨到来,方才把我们惊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点东西,那左右房间里,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纷纷不绝。我心中实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辞别素兰,匆匆回栈。
谁知走回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兰派人送去江裕轮船。房饭各账,亦皆开销清楚。我心里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车,迳往招商局码头来。早见老二站在江裕船栏上向我招手,素兰也在下面官舱里守着。见着我,便把箱笼各物,点交明白。老二又递过一张船票,两个包裹,几件罐头食物。素兰忙对我道:“你转去没多时就要来的,我也不买甚多东西送你了。这里有两包绸绉,是我历次做衣服余剩下来的,你不嫌弃,可以带回去把家里人随便添补点甚么。另外还有几斤哈士蟆,两罐头鱼松肉松,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东西,你回去见了我们姊姊,就说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来替他请安罢!
说着,那副眼泪已是扑簌簌落个不住。过了半晌,又指着老二道:“这张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买办,敢是已经招呼过了,听说还是你同乡呢!”我忙接过手一看,见是一张免票,心里想到:怪不得人说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单是上下水应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来,听说一年竟有一万多张。我初听见甚为骇异,照现在看起来,一个大姐竟能讨得着官舱的免票,那其余的时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当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兰的美意,只得勉强收下。要想同他主仆说两句世务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个“妹妹珍重”!那两行热泪,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素兰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千万莫忘却昨宵言语。”我再想去答应他,不意我那声音,被泪线咽住,莫想答应得出,只好将脑袋点了两点。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儿擦泪。三个人都静悄悄的,各不言语。却被那船上汽笛呜呜的响了两下,接着,开车的铜铃,又当的一声,茶房水手便在那里上上下下的赶逐闲人。我同素兰各人皆吃了一惊,知道那只船已是快开的了,就忙着送他们上岸。谁知才走出舱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轮身便离开趸船有四五尺远。老二见了,急不暇择,急想涌身往岸上跃去,却被我忙用两只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么?即或你能够跳上去,丢你先生一个人在船上又怎么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来罢!”老二听了我的话,也就立住脚不动。
只有两名抬轿的相帮,站在趸船边上望着我同素兰,指手画脚的乱跳。我再朝素兰脸上一望,却并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状。那时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万分的对素兰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传说,都拥挤到官舱面前来探望。不意惊动了船上的买办,同一个外国人走来,查问是甚么事?那些闲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当时我一眼望去,见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装,戴了一顶外国草帽,我越看越像是我表兄刘我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条辫子业已剃去,一时认不清楚。后来还是他看见了我,忙走来问道:“小雅,你是几时到上海来的?怎么我是绝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项事大略对他说了一遍,想请他设个方法,好让素兰主仆登岸。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设出甚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