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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商考信录(3)

余按:《公羊》桓五年《传》云:“大雩者,旱祭也。”注云:“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疏云:“皆《韩诗传》文”)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然则是以六事自责乃古雩祭常礼,非以为汤事也。僖三十一年《传》云:“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注云:“《韩诗传》曰,‘汤时大旱,使人祷于山川’是也。”然则是汤但使人祷于山川,初未尝身祷而以六事自责也;况有以身为牺者哉!且雩,祭天祷雨也,三望,祭山川也,本判然为两事,──虽今《诗》、《传》已亡,然观注文所引亦似绝不相涉者,──不识传者何以误合为一,而复增以身为牺之事以附会之也?张、李二子之辨当矣。又按:诸子书或云:“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或云:“尧时十年九水,汤时八年七旱。”尧之水见於经传者多矣,汤之旱何以经传绝无言者?尧之水不始於尧,乃自古以来积渐泛滥之水,至尧而後平耳。汤之德至矣,何以大早至於七年?董子云:“汤之旱乃桀之馀虐也。”纣之馀虐当亦不减於桀:周克殷而年丰,何以汤克夏而反大旱哉?然则汤之大旱且未必其有无,况以身为牺乃不在情理之尤者乎!故今并不录。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韶》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季札言“惭德”不关伐夏

“惭德”,杜氏《注》云:“惭於始伐”。撰《伪尚书》者因之,遂云:“成汤放桀於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余按:《象Ω南龠》,文王乐也,而季札云:“美哉,犹有憾!”《大武》,武王乐也,而季札云:“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文王不伐商而反憾之,武王伐商而反不憾,然则惭德未必以伐夏故矣。所惭所憾,盖皆自乐论之,後世古乐亡而不可考耳,不得以揣度之词断之也。圣人举事,皆奉天而行者也,故必审度再四,无毫之疑,然後敢为之。伐夏果有未安,圣人必不轻举;果无未安,何容既伐之後复有惭德!故《论语》记汤之言曰:“有罪不敢赦。”赦之既不敢矣,伐之又何惭焉!若赦之不可,伐之又不可,是无一途可兔於罪戾也,天下有是理乎!盖凡为是说者,皆为杨氏邪说所误,以为汤尝立桀之朝故尔;而不知其未尝有是事也。然自异端言之,人有多疑之者;注经者采之,而人遂往往信之。至采其文以入《尚书》,而人遂无复敢议之。而乌知夫《伪经》之反本於《注》,《注》反本於异端之说哉!且即使季札果有此意,汤亦必不容有此言也。说已详前《伐夏条》下。

【存参】“宋公享晋侯於楚丘,请以《桑林》。荀辞。荀偃、土モ曰:‘诸侯:宋、鲁於是观礼。鲁有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於房。去旌,卒享而还。”(《左传》襄公十年)

汤乐名之异

按:《杜注》云:“《桑林》,殷天子之乐名。”则是汤之乐也。汤乐名《韶》,又名《大》,此何以称《桑林》?岂一乐而两其名与?抑有两乐与?姑存之以参考。

【附论】“孟子曰:‘由汤至於文王,五百有馀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孟子》)

【补】“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孟子》)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於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外丙即位三(当作二)年,崩;立外丙之弟仲壬。仲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长孙也。”(《史记殷本纪》)

辨太甲继汤之说

外丙、仲壬二王,自《孟子》、《史记》逮《帝王世纪》皆同,无异词者。至《伪孔传》及唐孔氏《正义》因《书序》有“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之文,遂谓汤没之岁即太甲之元年,并无外丙、仲壬两代。由是唐、宋诸儒皆叛孟子而信其说。《蔡传》驳之云:“儒者以序为孔子所作,不敢非之,反疑孟子所言与《本纪》所载,是可叹也。”其论是矣。然《伪孔传》所言亦初非《书序》意。何者?《序》言“成汤既没”,但为太甲失教,伊尹作书张本,非谓必没於作书之年也。《传》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孟子》云:“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神农没之年,黄帝固犹未作,何况尧、舜!尧、舜之尚有禹、启,何得遂云“暴君代作”也!古人於文,不过大概言之,乌得以词害其志乎!遂以此为太甲继汤之据,误矣。乃元、明以来编古史者因程、邵皆从《伪传》之故,遂以《蔡传》为谬,而削外丙、仲壬两代,因复论之如左。

程子云:“古人谓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惟太甲稍长,故立之也。”东斋陈氏深以此说为然。余按:人君在位称几年,常事也;若其生之年,则必言“生”以别之。《春秋传》云:“逆周子於京师而立之,生十四年矣。”又云:“盈生五年而武子卒。”而楚共王亦云:“不谷不德,生十年而丧先君。”未有徒言“年”而不言“生”者。且外丙生二年,仲壬生四年,则仲壬长於外丙矣,於文当先言仲壬,何以先弟而後兄乎?

邵尧夫《皇极经世书》谱帝王世次,汤起乙未,太甲起戊申,无外丙、仲壬。於是东斋陈氏,双湖(当考)胡氏并据此以立说,以为尧夫精於数学,必能推知帝王世数,无可疑者。余按:天下之事有可以思而得者,有必待学而後知者──理,可以思而得者也;事物名数,必待学而後知者也,──尧夫安能以数而知三千年以前帝王之名与世哉!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故其作《春秋》也,有不知则缺之。孔子不能以数知之,而尧夫能以数知之,将尧夫更圣於孔子乎!孟子生於战国之初,典籍犹存,其言必本之於古史。尧夫之书不过据前人传记以为说,既相传以为然,因亦以为然而未暇考耳,岂果以数知之;而乃据宋人之书疑孟子之言乎!且凡术数之学,可以得其仿佛而已,从未有能真知确见者也。汉眭孟知当有匹夫为天子者矣,而不知其应乃在宣帝。宋孔熙先知文帝以骨肉相残,非道晏驾,又知江州当出天子矣,而以为义康当之,不知其应乃在元凶劭与孝武。此其术皆不可谓不工,然卒不能得其实而反以杀身。是以术数之学,儒者之所不道;奈何欲以此折衷经传之是非乎!嗟夫,不求之经传而求之数,此东方朔“上天”之说也,恶乎其穷之!瞽者以生辰推人祸福,有不合,则曰:“必尔时误也,移以为某时则合矣。”二子之信《经世书》而疑《孟子》也,毋乃类是?

辨胡宏立嫡孙之说

胡氏《大纪》云:“二帝官天下,定於与贤。三王家天下,定於立嫡。立嫡者,敬宗也,尊祖也。成汤、伊尹以元圣之德,戮力创业,乃舍嫡孙而立诸子,乱伦坏制,开後世争夺之端乎!公仪仲子舍孙而立子,言偃问曰:‘礼与?’孔子曰,‘否,立孙。’孔子,殷人也,而不以立弟为是,此以义理知其非也。”南氏《纲目前编》遂遵其说以纪商年,而世亦多信之。余按:三王惟禹在汤之前,而禹荐益於天,初不传启,岂惟未尝定於立嫡,抑且未尝定於立子。立嫡之所由来,非定也,乃渐也。盖上古之时,天子本不相继;至唐、虞而後相继,然惟其德,不惟其一姓也。启之继禹,偶然者耳;以德而继,虽传子犹之乎传贤也。大康失道,羿、浞迭起,天下之乱由於异姓之争。是以少康中兴,遂以一姓相继为常,然後异姓之觊觎息。然虽薪於一姓,仍惟其德,不惟其嫡与庶,弟与子也。及商中叶,兄弟争立,乱至数世,昔日异姓之患移於同姓。於是远虑之主复以嫡长相继为常,然後同姓之觊觎息。是故,一姓之传,非禹为之,羿、浞为之也;嫡长之立,亦非禹、汤为之,南之中叶为之也。由是言之,由传贤而为传子,由传子而为传嫡,皆渐耳。夫谁定於立嫡,而乃以责汤之遵守!是犹责史籀,李斯之不能为楷,而笑陶潜、鲍昭之不能为律也,岂不可笑也哉!然所谓立嫡者,特立子耳,尚未闻有立孙者也。《记》云:“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盾而立衍。”然则嫡孙之立当在成、康以後。孔子所谓“立孙”者,自谓仲子当然耳;古今不同,时势各异,非谓古圣贤皆当立孙也。胡氏据此,遂谓汤必无立外丙之事,然则文王亦无立武王之事,微子亦无立微仲之事乎!当汤之没,天下之定未久,此非少主所能临也明矣。武王之疾,周公请以身代,虑成王之不能安天下也;幸而武王又数年而始崩,然成王之立,天下犹几至於乱。况太甲本非令主,立之必至颠覆汤之典刑:宁坐视天下之乱,宗社之墟乎?抑将立庶子以安宗社,以靖天下也?是故,太甲之放,伊尹所不得已也;藉令二王得永其世,伊尹可以无桐宫之事矣。为伊尹者,必立嫡而放之乎?抑立庶而事之之为愈也?况放君与立庶孰为轻重:胡氏不怪放君之为乱伦坏制,而独怪立庶之为乱伦坏制乎!且嫡长之立,未见其必胜於立弟与立庶也。秦成公之立穆公,周明帝之立武帝,皆弟也;韩献子之立起,赵简子之立毋恤,皆庶也;然卒兴其国家。而晋武帝之不肯易嫡,周武帝之不肯废其子ど,唐太宗之不立庶子吴王恪,齐武帝之不废太孙而立庶子子良,皆可谓不乱伦坏制;然其後竟以致乱,或遂亡国。是故,立贤,上也;立嫡,非尽善也。顾蕲於立嫡者,非以是为义也,贤否无形而嫡庶易见,蕲於立贤则必至於立爱,故无宁立嫡之为可常耳,非谓遭人伦之变者少易之而即得罪於名教也,况商、周以前淳朴之世哉!嗟夫,圣人者,义之的也,经传者,圣人之案也,故求义必於圣人,求圣人必於经传;今胡氏乃自以其臆见断汤之事而绌孟子之说,二王之有无不足计,吾恐此说行而世之无忌惮者皆将挟其私见以悬断帝王之事而致失圣人之真也!故不可以不辨。

附:伊尹

“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书君》)

“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孟子》)

【附论】“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同上)

辨七十不遇之说

《帝王世纪》云:“伊挚丰下锐上,色黑而短,偻身而下声,年七十而不遇。汤闻其贤,设朝礼而见之。”(见《後汉书冯衍传》注)余按:伊尹相汤以王天下,其在汤朝必历有年所,其後又相外丙、仲壬、太甲、沃丁,不下数十馀年,则伊尹之遇汤当在中年;以为七十,谬矣!至於短黑偻身云者,亦皆战国策士抑扬之词,非实事。故不录。

“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於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後知,使先觉觉後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同上)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同上)

【附论】“孟子曰:‘伊尹,圣之任者也。’”(同上)

【备览】“伊尹去汤夏。既丑有夏,复归於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史记殷本纪》)

辨五就汤、桀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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