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夏本纪》云:“桀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伐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曰:‘吾侮不杀汤於夏台,使至此!’”《儒林传》载黄生与辕固生争论汤、武事,云:“桀、纣虽失道,君也;汤、武虽圣,臣也。夫主有失行,臣不能正言匡过,反因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由是後之儒者皆以征诛为汤、武病。余按:为是说者皆误以汤为桀之臣故尔;而其实不然。《汤誓》曰:“今尔其曰“夏罪其如台。’”是桀固无如汤何也。使桀果尝囚汤,商民安得曰“夏罪其如台”乎!《汤誓》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是桀之政不行於诸侯也。使桀犹为天下共主,则当云“割万方”,岂得但云“割夏邑”而已乎!《汤誓》曰:‘今尔有众,女曰‘我後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是汤之伐桀,民亦有窃议之者也。使桀与汤有君臣之分,商民何故不以大义责之而反但言舍穑之细事乎?《商颂》曰:“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是汤未伐桀时已受诸侯之朝觐矣。若汤果臣於桀,安得晏然受之?以桀之暴,虽无罪犹囚之,况受诸侯之朝而安能容之哉!《商颂》曰:“韦、顾既伐,昆吾、夏桀。”是汤未伐桀时已灭数大国矣。若桀果为天下共主,汤安得擅灭之?桀既力能囚汤,岂有听其坐大而不问,乃束手以待其伐己者乎!由《诗》、《书》之言观之,则汤与桀之事固不如世所传云云也。盖三代封建之制,与後世郡县之法异;而夏当家天下之始,其事又与商、周不同。昔者禹有圣德,天下归之,启能继禹之遗,则又归之,禹初未尝传之子也。大康既失德、则民之视之犹虞、夏之视朱、均耳。羿、浞迭起,後相远逃,天下之无主已数世矣。少康能布其德以收夏众,然後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当是时,人以继为然,非以继为必然也。孔甲既衰,诸侯复叛,韦、顾、昆吾迭起,夏之在天下若一大国然,但一二小弱诸侯畏其威力耳。是以汤之受球,受共,伐韦,伐顾,安然而无所疑,桀亦听之而不复怪。何者?诸侯本不臣属於桀也。桀安能召汤而囚之夏台哉!天下者,天之天下也,非一姓之天下也。故舜继尧,禹继舜,人以为固然也。会禹有贤子,间两世而又得少康、後杼之孙,天下附於夏者数世,由是遂以传子为常;犹齐之伯仅一世,而晋之伯遂至於数世也。然一姓之子孙必不能历千百世而皆贤,不贤则民受其殃,必更归於有德而後民安;而既已传子,又必不能复传之贤,则其势必出於征诛而後可。故揖让之不能不变而为征诛者,天也!圣人之所不能违也;虽尧、舜当之,亦若是而已矣!圣人之道,犹水也。清而不污,柔而能受,润物而使遂其生者,水之德也。纡徐萦洄,一泻千里者,水所遭之势也。水非有心於纡徐萦洄与一泻千里也,水不能违地故也。以一泻千里之水为有异於纡徐萦洄之水而优劣之者,诬水者也。以征诛之圣人为有异於揖让之圣人而优劣之者,诬圣人者也。自战国以後,杨、墨并起,而杨氏之言尤横,常非尧、舜,薄汤、武,毁孔子,以自张大其说;一变而於黄、老,再变而流为名法。是以《史记自叙》,六术之中有墨而无杨。何者?黄、老、名、法,即杨氏也。习黄、老者务以清净无事为贵,故以尧,舜为扰民,以汤、武为弑君。习名法者务以苛刻惨忍,先发制人为强,故谓启尝杀益,大甲尝杀伊尹以保其国;桀尝释汤於夏台,纣尝释文王於里而卒亡其身。其意惟欲人主之果於杀戮耳,岂顾其事之虚实哉!司马谈受道论於黄公,兼通名法之学,迁踵之而成书,故其中多载异端之说。然观辕固生之与黄生争论,则汉初儒者犹不惑於杨、墨,但以景帝讳言放伐之事,是以後此学者莫敢昌言明汤、武之受命耳。(语详《史记儒林传》)逮至魏、晋以後,狐媚相仍,遂公然借禅让之伪訾征诛之真,而曲学阿世之徒从而和之。相沿既久,习为固然,虽儒者亦不敢驳其谬,反若为不刊之论者然,良可叹也!曰:然则齐宣何以谓之“臣弑其君”也?曰:齐宣之问亦为杨氏邪说所误;《春秋传》中贤士大夫曾有一人之为是言者乎?然其所谓君臣云者,亦但就天子诸侯之名分言之,非以为食其禄而治其事之君臣也。故孟子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也。”正谓夏、商失道,政不行於天下,故不得谓之共主,非谓汤、武亲立桀、纣之朝而其君不仁,遂可不谓之君也。但孟子之意在於警人主,故以仁暴大义断之,而未暇详申其说耳。後儒惑於异端先入之言,不察其实,遂疑孟子之言不可为训,误矣!嗟夫,世之陋儒斥杨、墨为异端而薄汤、武以为亏君臣之义,不知汤、武之弑君、其说乃出於杨、朱,而孔、孟无是言也!此无他,不学而已矣!故今不载夏台之事,而并纠黄生之谬。说并详後《文王》、《武王》篇中。
【备览】“诸侯心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汤归,至於泰卷(陶)、中囗作诰。”(《史记殷本纪》)
《伪书仲虺之诰》之谬
《伪古文尚书》有《仲虺之诰》,乃掇拾经传之文而参以己意联属成篇者;浅弱排比,绝不类夏、商间语,不但与诰体不相似也。尤可笑者:随季所引止“取乱侮亡”四字,子皮所引止“乱者取之,亡者侮之”八字,即前文而有详略耳;其“兼弱攻昧”乃随季自述武经之语,“推亡固存”乃子皮自告大夫之言;今乃悉取以入篇中,而云“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重复堆砌,不成文理,亦足以见其窘於词而穷於凑矣!故今不采其文。其篇首所称“惟有惭德”者,亦非是。说见後篇《吴公子札条》下。
【存参】“汤放桀而归于亳三千诸侯大会。汤从诸侯之位,三让。三千诸侯莫敢即位,然後汤即天子之位。”(《尚书大传》)
辨卞随、务光自沈之说
《吕氏春秋》云:“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又因务光而谋,务光曰:‘非吾事也。’汤遂与伊尹谋夏,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乃自投於颍水而死。又让於务光,务光乃负石而沉於募水。”余按:汤之伐夏,谋於国之卿大夫则有之,必不谋之隐士。天下者,天之天下,非汤所得私也,岂容私让之一二人!故《史记》云:“诸侯心服,汤乃践天子位。”正与朝觐讼狱之归舜、禹者同。《大传》亦称“汤会三千诸侯,三让,莫敢即位”,其言虽浅近,要其大概当如是。若《吕氏春秋》所云,乃杨氏为黄、老说者之所伪撰以非汤武者,其二人姓名亦假设言之。而後世之人称隐士者遂以随、光为首,谬矣!故今载《史记》语,并取《大传》之文删而存之,而《吕氏春秋》之言削之不录。
成汤下(外丙、仲壬附)
【补】“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论语尧曰篇》)
《尧曰篇》引汤言可信
按此文与《汤誓》、《立政》相表里,非圣人不能为此言也。盖圣人之伐国,非以辟土地,创大业也;圣人之用贤,非以示己恩,希厚报也。凡皆奉天以行事耳,圣人无所容心於其间也。且其人曰“帝臣”,明不敢私以为己臣也;举而用之,谓之“不蔽”,明此爵禄乃贤人所固有,己但不沮抑之,非分己所有以予之也。其於所举之人犹如是,况天下之民,天下之土地乎!然则圣人之心,一天也;圣人之心之光明,一日月也。汉高帝云:“贤士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其市恩之念固不足以相方。《伪尚书伊训》云:“敷求哲人,俾辅於尔後嗣。”其气量之大小,心体之广狭,亦岂可以同日语哉!呜呼,此汤之所以继尧、舜而得列於“闻知”者也!此章前载尧之命词颇失圣人之意,後载周之新政虽无可疑,然亦不若此文纯粹,盖由所采之书不一,斯其文亦不均。此必当日史臣实录,故今独取此文以补《诗》、《书》之缺。学者即是求之,庶圣人之心犹可见其万一云。
此文据孔注,以为伐桀告天之词。而《伪古文尚书》在《汤诰》中。玩其词意,似克夏後而告天者。故置之於此。
【补】“商汤有景亳之命。”(《左传》昭公四年)
【备览】“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於东郊,告诸侯群後:“毋不有功於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於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後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於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史记殷本纪》)
《史记》引《汤诰》
按:《史记》所载《尚书》诸篇,凡《今文》所有者,若《尧典》、《禹贡》、《皋陶谟》之属,皆全录其文;其余或仅载其略,或但记其由,虽小有异同而大意不失。若《今文》所无,独《孔壁古文》有者,惟此篇颇载其略,而语亦似欠醇古;其馀未有录者。窃疑科斗书废已久,时不能识,其二十八篇(《今文》所有),幸有《今文》书存,可以参证而得之;至二十四篇(《今文》所无),则安国但以己意揣度读之,不能无阙误;故《史记》、《汉书》并言“得多十馀篇”,而不言其文之可读。然则此十六卷(即二十四篇),不待王莽之乱,固已非全书矣,是以儒者多不传也。然与刘焯所传《古文尚书汤诰》之文无一语相同者,则彼为後人所伪撰而不出於安国,不待言矣。
“亦越成汤,陟丕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於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书立政》)
按:此文言“陟耿命”,又言“四方丕式见德”,盖统汤之始终言之。故次之於此。
“伊尹相汤以王於天下。”(《孟子》)
“仲虺(即中囗,古字通用)居薛,以为汤左相。”(《左传》定公元年)
按,伊尹之为相与汤相始终,仲虺之封薛亦当在汤有天下之後。故因“三宅三俊”之文,并次之於此。
【备览】“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史记殷本纪》)
【附论】“孟子曰,‘汤执中,立贤无方。’”(《孟子》)
“立贤无方”之故
按,三王皆以进贤为务,而孟子独以“无方”称汤者,其时势不同也。禹承二帝之治,百僚皆得其人,十年而崩,无大变革。周则世有哲王,贤多出於亲旧,且其得天下缓,则其举直错枉亦当以渐;即有一二遗佚骤起,如伯夷太公者,要之为数无多。若汤则崛起於七十里,承夏失政之後,贤人失职者多,骤灭诸大国而一天下,“後”之民非悉择人以安辑之不可,是以广搜岩穴惟日不足,而用人多不次:其时势然也。故汤告天之词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盖不伐暴则虽有贤而无所用,不举贤则伐暴亦徒然而已。然则宅俊之用与夏、昆吾之伐正相表里,不分轻重。故汤生平所汲汲者惟此二事为要,而孟子亦专以是归於汤也。故今於伐夏事毕之後,悉次以汤得人之事。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诗商颂》)
引张┉、李廷机言辨以身为牺之说
世传“汤时大旱,太史占之曰:‘当以人祷。’汤遂斋戒,剪,断爪,素车,白马,身婴白茅以为牺牲,祷于桑林之野,以六事自责,曰:‘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女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昌与?’言未已,大雨乃数千里。”宋南轩张氏、明九我李氏皆辨其谬,今载於左。
【张南轩曰】:“史载成汤祷雨,乃有剪、断爪、身为牺牲之说。夫以汤之圣,当极旱之时,反躬自责,祷於林野,此其为民吁天之诚自能格天致雨,何必如史所云!且人祷之占,理所不通,圣人岂信其说而毁伤父母遗体哉!此野史谬谈,不可信者也。”
【李九我曰】:“大旱而以人祷,必无之理也;闻有杀不辜而致常之咎者矣,未有旱而可以人祷也!古者六畜不相为用。用人以祀,惟见於宋襄、楚灵二君。汤何如人哉?祝史设有是词,独不知以理裁;而乃以身为牺,开後世用人祭祀之原乎!天不信汤平日之诚,而信汤一日之祝;汤不能感天以自修之实,而徒感天以自责之文;使後世人主一遇水旱,徒纷纷於史巫,则斯言作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