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刚案:旧本无此序,今依《三代考信录》例,由《总目》内录出补此。)
《考信录》何以始於唐、虞也?遵《尚书》之义也。《尚书》何以始於唐、虞也?天下始平於唐、虞故也。盖上古之世虽有包羲、神农、黄帝诸圣人相继而作,然草昧之初,洪荒之日,创始者难为力,故天下犹未平。至尧,在位百年,又得舜以继之,禹、皋陶、稷、契诸大臣共襄盛治,然後大害尽除,大利尽兴,制度礼乐可以垂诸万世。由是炙其德,沐其仁者,作为《典》、《谟》等篇以纪其实,而史於是乎始。其後禹、汤、文、武迭起,拨乱安民,制作益详,典籍益广,然亦莫不由是而推衍之。是以孔子祖述尧、舜,孟子叙道统亦始於尧、舜。然则尧、舜者,道统之祖,治法之祖,而亦即文章之祖也。
周衰,王者不作,百家之言并兴,尧、舜之道渐微,孔子惧夫愈久而愈失其实也,於是订正其书,阐发其道,以传於世。孔子既没,异端果盛行,杨、墨之言盈天下,叛尧、舜者有之,诬尧、舜者有之,称述太古以求加於尧、舜者有之:於时则孟子辞而之。迄乎孟子又没,而其说益诞妄。司马氏作《史记》遂上溯於黄帝;虽颇删其不雅驯者,而所采已杂。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等书,又以黄帝为不足称述,益广搜远讨,溯之羲、农以前,以求胜於孔子,而异说遂纷纷於世。何者?唐、虞以前,载籍未兴,《经》既无文,《传》亦仅见,易於伪,无可考验,是以杨、墨、庄、列之徒得藉之以畅其邪说。唯唐、虞以後,载在《尚书》者乃可依据;而《伪孔氏古文经传》复出,刘焯、孔颖达等习翼之,猜度附会,而帝、王之事遂茫然不可问矣。唐、宋以来,诸儒林立,其高明者攘斥佛、老以伸正学,其沈潜者居敬主静以自治其身心:休矣盛哉!然於帝、王之事皆若不甚经意,附和实多,纠驳绝少。而为史学者则咸踵讹袭谬,茫无别择,不问周、秦、汉、晋,概加采录,以多为胜。於是荒唐悠谬之词相沿日久,积重难返,遂为定论:良可叹也!
且夫孔子,布衣士耳,未尝一日见诸事业,而杨、墨、佛、老之徒各持其说以鸣于世,何所见孔子之道之独是?正以孔子之道非孔子之道,乃尧、舜之道;人非尧、舜则不能安居粒食以生,不能相维系无争夺以保其生,不能服习於礼乐教化以自别於禽兽之生。然则尧、舜其犹天乎!其犹人之祖乎!人不可悖尧、舜,故不可悖孔子也;人不可不宗孔子,即不可不宗尧、舜也。
余故作《考信录》自唐、虞始:《尚书》以经之,传记以纬之,其传而失实者则据《经传》正之。至於唐、虞以前纷纭之说,但别为书辨之而不敢以参於《正录》:既以明道统之原,兼以附阙疑之义,庶於孔子之意无悖焉尔。
序例三则
尧、舜之典不可分
伏生所传《今文尚书》有《尧典》,无《尧典》。孔安国、杜林等所传《古文尚书》,於《尧典》外别有《舜典》一篇,而残缺不全,不行於世。东晋以後,《伪古文尚书》出,有《大禹谟》以下二十五篇,仍无《舜典》。至齐代,有姚方兴者,称於大航头得“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乃割《尧典》“慎徽五典”以下置於其後,谓之《舜典》。其本渐传於北。至唐,孔颖达遂黜孔、杜相传古本而遵之作《正义》;至今相沿用之。余按:尧、舜之事果分二典,则《尧典》当尽於尧殂落後;岂有尧尚为天子,舜但摄政,而遽以其事属之《舜典》、崇臣而祧君,舜逼之邪?众弃之邪?虽後世阿世之史官不至此。悖礼伤教,其谬一也。《尧典》首云“曰若稽古帝尧”,故其後文承之,以“帝”称尧而不复名。《舜典》首云“曰若稽古帝舜”,则其後文亦当以帝称舜:乃上自帝舜,下自帝尧,帝者谁耶?称名不正,其谬二也。“帝曰钦哉”与“慎徽五典”,前後文义相承也。乃画《尧典》至“钦哉”止,则《尧典》文散漫无尾,而“慎徽五典”等语无所因。文理不通,其谬三也。《孟子》云:“《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然则秦火以前原通为《尧典》,不分《舜典》矣。梁武帝云:“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然则孔门所授果分《舜典》,传《经》者必不通以为《尧典》矣。故“尧”之称止於篇首一见,而舜於尧崩之後尚称舜:格于文祖曰“舜”、咨于四岳曰“舜”;咨禹以下蒙上咨岳之文乃称为“帝”;而及其陟仍曰“舜”焉,不若尧之殂落称为“帝”也。何者?此篇《尧典》也,故於舜必别白言之;义例甚明,後之学者自不察耳。曰:然则二帝何以合为一典也?曰:天下之所以治,万古之所以开,由於禹、稷、契、皋陶诸圣人,而诸圣人之用由於舜,舜之举由於尧:故《虞书》记天下之治必归功於尧,而记尧之功必放於舜命官熙绩之後,然後尧得人之仁可见也。尧之逊位也,曰:“汝能庸命巽朕位?”舜之命官也,曰:“有能奋庸熙帝之载?”然则一篇之中所命皆尧之命,所为皆尧之事,舜特终尧之事云尔,舜固不自有其功也。二帝之身虽异,二帝之治则相首尾,史臣不得而分之也。故并舜之事而统名曰《尧典》:称尧则足以兼舜,称舜则不足以兼尧也。《史记》於两人事相首尾者则为合传,夫《尧典》亦若足而已矣。曰:舜之事统於《尧典》,尧之典何以反属之《虞书》也?曰,《虞书》者,兼《九共》、《汨作》、《皋陶谟》等篇而统命之者也,诸篇皆纪虞事,无涉於唐,不可通名为《唐书》;而虞之成功实始於尧,《尧典》实兼虞事,故以《尧典》冠《虞书》也。余初为《考信录》,仿司马氏本纪,分唐、虞为二;既十余年,始自觉其谬,乃因《尚书》之旧合为一云。
本录义例一──《尧典》为主而补以《禹贡》、《皋陶谟》
《尧典》之体,与《书》他篇不同。他篇但纪一事之始终,《尧典》则统二帝之始终而纪之:其文简,其义宏,其首尾完密,其脉络条贯,杂他文於其中不可也。故今於三代之事,皆杂辑《诗》、《书》之文,辨其先後而次之;独於唐、虞,但列《尧典》本文,而其事之散见於他篇及《逸书》者则皆从《传》例,低一字书之,如纲挈目,如经持纬,不敢淆也。然《尧典》所记特其梗概;其经画之制,诰诫之言,则《皋陶谟》、《九共》等篇实备之。盖《典》文至命官分苗,舜致治之大纲已具;其後皆诸臣所自为事,故各随其事之首尾载之,《典》不胜其载也。譬诸後世之史:《典》,本纪也;《汨作》、《九共》,志也;《禹贡》、《皋陶谟》,列传也。其文本互相发明,而自秦、汉以来缺亡者多,存於今者仅二三篇,说《经》者又莫肯平心考其先後次第,往往颠倒错乱,重复混淆,致二帝之治法不彰。故今於《分苗》之後,《典》所不载,取《禹贡》、《皋陶谟》之文补之;而分为篇者七。其前三篇皆尧事;其後三篇皆舜事。第一篇,尧之所以建始;第七篇,舜之所以成终。第二篇,尧之所以成天;第六篇,舜之所以平地。而第三第五两篇则尧、舜之为天下得人,所谓“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忧”者也。惟第四篇当唐、虞之交会,乃政事之纪纲,而天地人皆兼有之。三才之道备矣,二帝之治全矣!譬诸器然:尧之事犹盖也,舜之事犹底也,盖与底相覆而相承。则信乎尧、舜之事不可分,而尧、舜之治法为千古之祖也!
本录义例二──传记之文之著录部次
唐、虞之事,较诸三代尤多难考。战国处士横议之言,《伪书》、《伪传》揣度附会之说(详见《提要总目篇》中),其事之失实固不待言矣,即传记之文亦有未可概论者。孔子作《春秋》也,隐、桓、庄、闵之世多缺文,襄、昭、定、哀之世多备载:无他,远近之势然也。况自唐、虞下逮春秋千数百年,传闻异词乃事之常。以春秋之世而谈唐、虞,犹以两汉之世而说丰、镐也,苟非圣人,安能保无一二言之误采者。是故,唐、虞之事惟《尧典》诸篇为得其实,《雅》、《颂》所述次之,至《春秋传》则得失参半矣;岂非以远故哉!虽以《论语》、《孟子》之纯粹,而其称唐、虞事亦间有一二未安者。何者?以其为後人所追记(如“尧命舜”之类),或门弟子所言(如“尧完廪”之类),而不皆孔、孟所自言而自书之者也(虽孟子所自言,亦有记者之误,观於“禹注淮、泗入江”可见)。故今於《唐》、《虞》之录尤致慎焉;必其详审无疑,乃敢次《经》一等书之;否则宁列之“备览”,甚或竟置之“存疑”。至若事在不疑而时无的据,文非纪载而义足发明,则列之於“附录”、“附论”。唯“备考”、“存参”,事或春秋,言或秦、汉,但取其可参伍相证,虽有不醇,不区别矣。其馀揣度附会之言,杂家小说之语,则概不敢列;而於前人所已驳者采之;所未驳者辨之。或其失尚小,及其言不甚为世所信者,时亦往往从简。非敢过为吹求,妄行去取;诚欲异说之纷纭,还本来之面目,使二帝经营之次第,设施之先後,然如指诸掌。盖凡二十馀年而稿始成,而尚未知其有合焉否也。好学深思之士当必有以正其不逮也。
尧建极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书尧典》)
《大戴记》称尧德之肤阔
《大戴记》称尧云:“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囗;富而不骄,贵而不豫(《史记》作“舒”);黄黼黻衣(《史记》作“黄收纯衣”),丹(《史记》作“彤”)车白马。”余按:《经》云“钦明文思安安;“钦”以法天,“明”以治民,“文思”其条理之精密,“安安”其中道之从容,仅六言而圣人之德备矣。至“戴记”则肤阔语耳!“如天”、“如神”,可也,抑有本焉。“如日”、“如囗”,则形容之词,非德之实也。“不骄”、“不舒”,以言圣人,浅矣。车服之色,尤无当焉。学者试取《经》文熟读而对勘之,若黑白冰炭之不相似矣。故今不载。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同上)
辨尧与稷、契为喾子之说
《大戴记帝系篇》云:“帝喾上妃姜原氏产後稷;次妃简狄氏产契;次妃陈隆(《史记》作“锋”;《世纪》作丰)氏产帝尧;次妃陬訾氏产帝挚。”《史记》云:“帝喾崩,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弟放勋立,是为帝尧。”《帝王世纪》云:“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挚在位九年,政微弱,而唐侯德盛,诸侯归之,乃受帝禅,封挚於高辛”。後之学者皆信之不疑;余独以为不然。《书》云:“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後稷,播时百谷,’”“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是稷、契皆至舜世然後授官,暨禹播奏庶艰食也。若稷果喾元妃之子,则喾之崩,稷少亦不下五十岁,又历挚之九年,尧之百载,百有六十岁矣;契於此时亦当不下百数十岁;有是理乎!尧之兄弟有如此两圣人而终尧之身不知用,四岳亦不之荐,迨舜然後举之,可谓不自见其眉睫者矣,尚何“明”之“明”而“侧陋”之“扬”哉!《传》云:“高辛氏有才子八人,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於尧。”是高辛氏之子孙当尧之时已传数世而分数族矣,尧安得为高辛之子哉!《传》云:“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後帝不臧,迁阏伯於商丘,迁实沈於大夏。”若尧亲高辛之子,则阏伯、实沈当为尧之兄弟,《传》文何得乃云尔乎!唐、虞以前,未有父子相继为天子者。黄帝之子不继,颛顼之子不继;挚非圣贤也,何以独继喾而帝?《传》云:“少挚之立也,凤鸟至。”则是挚本少氏之名;或者後世传讹而误以为在喾之後因疑为喾之子,未可知也。由是言之,不但尧与稷、契非喾之子,即挚之继喾亦未必然也。且即以《大戴记》之文论之,其《五帝德篇》云:“高辛聪以知远,明以察微,执中而获天下。”然则高辛亦贤圣之君也;乃其立後既不於稷之嫡,又不於尧之圣,独取一庶而不善之挚立之,以致为诸侯所废,尚得为“聪明执中”乎!
尧有天下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