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史之例,惟世家最无谓。颜师古曰:世家者,子孙为大官不絶也;诸侯有国称君,降天子一等耳,虽不可同乎帝纪,亦岂可谓之世家。且既以诸侯为世家,则孔子、陈渉、将相、宗室、外戚等复何预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纪,曰传,曰表,曰书,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门第之称,犹强族大姓云尔,乌得与纪传字为类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则列国宜何称,曰国志、国语之类,何所不可。在识者定之而已。
史记诸世家,往往随年附见他国大事。至于列传亦或有之,徒乱其文,无关义理。夫左氏编年夲纪诸国之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互相发明,故可也。如迁史者,各有传记,足以自见,何必尔耶?近代苏子容尝自言其强记之法,云吾每以一岁中大事为目,欲记当年事则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则记事之一法也。太史公书恐亦此意。呜呼,史书法言也,岂徒偹强记而已哉。苏氏之说不足信。鲁世家有云,往年冬,晋杀其君厉公。孔子世家有云,明岁子路死于卫。子路传有云,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魏世家有云,其后十四岁而孔子相鲁。夫当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岁、同时、十数年之后者何耶。
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范,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载二书,甚无谓。盖圣经自传不待表出,徒増冗滞耳。刘子元(玄)唯知孟坚地理志,全写禹贡之非,而不讥迁史之谬,何耶?
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许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无一物也。
史记老子传:训诲孔子如门弟子,而孔子叹其犹龙者,盖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为寔録乎?至于成王剪叶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谈,战国诸子之所记,非圣贤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为古史,迁之妄谬去之殆尽矣,而犹有此等,盖可恨云
伯夷传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传曰云云。传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隐云,谓吕氏春秋、韩诗外传也,信如是说,则迁所记古人事,孰非摭诸前书者,而此独称传乎?
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为兵出无名,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服者,此殊切于义理。故孟坚全载其说,而迁但云说以义帝死故,太简而不偹矣,且止于义帝死故,则谓之告可也,何必云说哉。
吕后之名既列于本纪,其事迹始末亦随处具见,而外戚世家又云吕娥姁为髙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迹猥多,记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传,其例自别。
吕后纪末云,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谥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为天子但,以终诛吕之事耳。其崩与谥,则本纪自具,何必及之耶?
吕后纪先云,封吕嬃为临光侯,不言嬃之为谁,而后乃云太后女弟吕嬃,失其次矣,岂前所称者别为一人耶?
汉文诸诏,班固皆书诏而迁称上曰,按其文意当以诏字为是。
窦婴传云,景帝欲用婴,婴固辞。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寕可让耶?王孙,婴之字也。班氏着之传首,是矣。今迁不着,读者何以知之,始既不着,则当云字谓耳。然婴贵戚大臣,非他附见者,亦不宜用此法也。
义纵传云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号曰:寕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此正当入本传,而书于纵传,何耶?虽下有破碎其家事,亦不湏也。
张汤传云,赵禹为人亷倨,为吏以来,舍无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絶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輙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此叚与汤事非必相湏,亦止当并于禹传。至亷颇、赵奢、张苍、周昌、魏其、武安等传,皆是类也。
律书之首,以为律为万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复偹论帝王以来用兵之事,而终于汉文献共百姓乐业,几七百言,何关于律意哉?斯寔无谓之甚,而邵氏极称之,以为此其髙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者。呜呼,文章必有规矩凖绳,虽六经不能废,頋乃以疎阔为髙深,致宻为拘窘,何等谬论也。又有谓此本为兵书者,若果兵书,复安用许多律吕事,大都皆出于畏迁,而不敢议其非,故妄云云耳。
史之立传,自忠义、孝友、循吏、烈女、儒学、文苑与夫酷吏、佞幸、隐逸、方术之类,或以善恶示劝戒,或以技能偹见闻,皆可也至。于滑稽、游侠、刺客之属,既已几于无谓矣。若乃货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为,是何足以污编録而迁特记之乎?班固徒讥迁之称述,崇势利而羞贱贫,然亦不知其传之不必立也。是故袭而存之,范晔而下皆无此目,得其体矣。
史记索隐谓,司马相如传不宜在西南夷下;大宛传不宜在酷吏、游侠之间,此论固当。然凡诸夷狄当以类相附,则匃奴亦岂得在李广、卫青之间乎?循吏、儒林而下,一节之人皆居列传之末,盖得体矣。及至刺客乃独第之李斯之上,循吏则第之汲郑之上,复何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