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怎么也解释不清,只有打发五舅二十两银子。这银子也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赔尽了好话,才送走五舅。
五舅走了,仆人也走了。曾国藩独坐家中,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惶惑,想不到考不上进士很累,考上了进士更累。
他想起了祖父曾玉屏。曾玉屏年轻时,名声并不好,整日与一班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往返湘潭,出没烟花巷柳,被荷叶人指背,骂他没出息。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曾玉屏才幡然悔改,立志做一名成家子。
日子这样过下去,怎么得了?
他觉得自己过得很混账。
要么出息,要么混账。
曾国藩面对自己的处境,不得不作出选择!
渺小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欲望——我要做一个巨人!
这一年是1840年,大清正在坠落,而一个青年学子的内心正在崛起。
曾国藩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涤生”。他在日记里呐喊道:我要新的生活,比喻昨天之种种已死,明天之种种刚生。我要洗涤过去,重新做人!
1840年,是一个特别值得记住的年份。
这年份,让大清朝野感到特别闷,特别糟心。第一次鸦片战争,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道光帝的脸上。在强敌面前,他做了两件违心的事:撤了林则徐的职;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这记耳光非但没有把道光打醒,反而让道光更糊涂了。堂堂五千年文明古国,为什么就斗不过这些撮尔小国?不止是道光,举国上下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到底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中国士子历来讲究治国修身平天下。于是,怀着救国的忠诚,许多人纷纷给道光开药方。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其中,以杜受田、唐鉴、倭仁为首的理学派,给道光开了一个处方:大力倡导理学。
正本清源,从源头解决人心问题。只有自己的内心强大了,才会真正强大。道光觉得也是,说:诸位确实找到了本源。
于是,京城刮起了理学风。
这个时候曾国藩突然开悟,决定学习理学。因为他也这么认为,非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不可,无论是这个国家还是他个人。
理学是什么玩意儿?
理学是对理欲、心物、义理、天人等概念的意义关系的追问和逻辑论证。强调“天理为义,人欲为利”,颂扬“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思想。学子以之为书院之规,士夫以之为立身处世的教条,以“仁义礼智信”作为伦理基础。
它是一种培养“模范人物”的世界观与方法论。
具体到曾国藩本人来说,他感觉学习理学,足可让他走出目前的困境。
一是理学讲究修身养性。自己浮躁的性格,好色的本能,都能在理学的研习中得到克服,可以让自己面对物欲横流,坚守一份宁静。二是理学提倡多静少动。内心宁静,对自己薄弱的身体有好处。三是当朝的理学大师都是一些有名望的人,通过学习理学接近这些人,对自己大有帮助。四是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有国潢、国华、国荃、国葆。这几个弟弟,说起来都不怎么争气。大弟国潢,根本无意科举,整日游手好闲;二弟国华,过继给了叔父;三弟四弟,那时还小,但也不好学习。曾国藩就不得不写信回去劝弟弟们怎么上进,怎么勤俭,怎么立志。如果自己在京城都是荒诞不经,那么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弟弟们?
于是,他成了一个理学圣徒。
应该说,这个选择是非常正确的。
天天打打坐,既可以静心,也对治痒病有好处。潜下心来研究学问,既学了本事,又可以抵挡花花世界的诱惑,让心少受些累。当然,更重要的是下面这条:
当今皇上很喜欢理学,推崇理学。
与领导的爱好保持高度一致,领导遛狗你就遛狗,领导斗鸡你就斗鸡,领导爱下围棋你就执黑守白,绝对错不了。何况理学还是一门陶冶情操、升华灵魂的学问呢。
但相比遛狗斗鸡下围棋这些娱乐类的活儿,理学难度非常高。比如人贵有恒,这是常识,但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难做到。于是,曾国藩决定从记日记开始,天天记录,做到吾日三省吾心。比如不好色,官人们一般不随便,但随便起来不是人。曾国藩要求自己做到目不斜视、心境澄净;比如言行一致,官人们信誓旦旦,但除了哄别人也哄自己。曾国藩决心做到诚实朴质。
诸如此类,他决心做到知行合一。
决心易下,做起来却是相当难的。
但曾国藩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迎难而上才可能在偌大一个京城冒出尖尖角来,成为一个被关注的人,才能引起当政者的重视。他没钱没关系,唯有牺牲自己的欲望,才能达到理想的彼岸。
1840年之后的曾国藩,开始了另一种人生的全新塑造。
以研习理学为标榜,以道德模范为符号,开始了“牺牲私欲”为突破口的人生之路。
他开始了一种更累的生活。
当然,曾国藩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天天打坐、写日记、严格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如果不广而告之,那就白花力气了。于是,他就发明了书信体这种朋友圈的“微信”。凡是给家里写的信,都叫家人转送给湘乡读书人传阅;凡是跟朋友们写信,也叫收信人给圈子里的朋友们看一看。这些信都写得很伟大、很公允、很严格要求自己,很难找出“非礼”与“非理性”的内容来。
大清晚期,吏治腐败,朝政松弛,一般的官员,不是沉溺于声色犬马,就是醉心于黄金白银。禁烟运动失败后,上至达官下至百姓,昏昏然吞云吐雾。在颓靡浑浊的皇城,偏偏有一个潜心理学,见色不动,诚实可靠、任劳任怨的人。
因此,年轻的曾国藩名声日涨。
他的命运从此也有了转机。
一位叫倭仁的满清贵族注意到他了。倭仁终生致力于理学研究。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蒙古正红旗人。他比曾国藩大七岁,曾国藩出道时他已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是全国三大司法长官之一——正三品,是掌握全国刑狱的最高长官。
江山是满清贵族的。一个忠于理学,忠于朝廷的士子,无疑是满清政府打灯笼到处要寻找的人物。
沉浸于理学的倭仁放下身段,约见了曾国藩。就这么一次约见,倭仁感觉遇到了真正的知己,正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他们谈得非常愉快。倭仁发现眼前这位个子瘦高的汉子,目光坚毅,谈起理学一套一套,引经据典、严谨有度。特别是曾国藩谈到“拯救时局,必须在全社会推广理学,让人人明理义、知荣辱、尚道德,大清才可内强国体,外御列强”时,倭仁不禁眼前一亮。
从此,这位满清贵族把曾国藩引为知己,隔三差五约会畅谈理学心得。
1841年8月,倭仁把曾国藩带到了当时理学大师唐鉴的家,向唐鉴推荐了这位青年才俊。曾国藩提出拜唐鉴为师,唐大师非常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唐鉴也是湖南人,对前来拜师的门生曾国藩说了一番鼓励的话,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就是:只要人人都来学点理学,这大清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有一天风雨大作,京城下起了冰雹,唐鉴心想曾国藩不会来上课了。可正想着,落汤鸡似的曾国藩如期而至。唐老师忙叫家仆领曾国藩去换了衣服,还责备他天气太差就不必来了。曾国藩却说:我只是试试自己有不有恒心。
这事让唐老师大为感动,逢人就说曾国藩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唐老师可不是一般的老师,是经常出入紫禁城的“帝师”之一。
俗话说:一根稻草与白菜捆在一起是白菜价,跟大闸蟹捆在一起是闸蟹价。被倭仁、唐鉴推崇的“有为青年”曾国藩,一无背景、二无经济,在偌大一个京城,渐渐脱颖而出,名声日隆。
学习理学的曾国藩真的立地成佛了吗?
是人就不可能成佛,除非他不是人。
他内心仍然波澜壮阔。当时有个湖南新宁人,叫江忠源。从小染了赌博恶习,逛窑子更是一把好手,他是举人,逗留京师多年,为的是考进士,可屡试不中。因为有这些恶习,作风“正派”的人往往不屑与他交往,曾国藩却十分欣赏他,常常聚在一起听江忠源谈那些风花雪月。
名气也有一些了,学问也进步了,但是这样过了几年,曾国藩还是按部就班,仕途没有什么大起色。1842年,他写了一组《岁暮杂感》,抒发自己怀才不遇。
牢骚太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痛定痛思之后,曾国藩在寻思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对劲。
这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他明白了自己的短板所在——朝中无人。唐鉴可以推荐他,但吏部不一定听他的。
吏部基本上只听皇帝的,除此之外,就听另一个人的,其他内阁大臣说了都不算。
这个人是当朝最大的豪门。
让本性耿直的曾国藩去奔走豪门,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实在太折磨他了。
好在这个人不太折磨他,甚至还有几分欣赏他。
师座提携
道光当政时,有一个人绕不过,此人叫穆彰阿。
历史定位:奸臣。
一见到奸臣这两个字,人们就一定会联想到权倾朝野。
是的,如果做不到权倾朝野,这个人也够不上“奸臣”二字。
翻翻历史,蔡京、高俅、秦桧,哪一个不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人物,打个屁人家都会抚掌称赞:奇香啊。
道光皇帝执政期间,穆彰阿先后荣获下列荣誉和实权:
被封为太子太保,充上书房总师傅。拜武英殿大学士,1828年授军机大臣,蝉联十年,道光十七年升任首席军机大臣。
一句话概括:除了皇帝不要向他求情外,皇后都要看看他的脸色。
他有过什么政绩吗?
他被写进《清史稿》的政绩是“主和”。比如反对林则徐禁烟。禁烟失败后,建议道光把林则徐充军新疆,又支持与英国侵略者签订《南京条约》,继而与美、法等国签订其它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不过《清史稿》并非可信。什么建议把林则徐充军,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都归罪到他身上,更是胡扯。穆彰阿不过是逢迎道光的意思罢了。道光怕列强,穆彰阿跟着怕而已。作为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对皇帝的态度是“多磕头,少说话”,凡是道光说的,他都曲意逢迎。于是,他们的关系“水乳交融”。
对他这么一个人,朝野也有一些吃了豹子胆的大臣反对他,甚至上奏弹劾。但是道光信任他,任你怎么骂,穆彰阿在道光任期内“恩眷不衰”、权势喧天。
穆彰阿最善于结党营私,凡是会试殿考,他都是总考官。他牢牢地把持了这道“入仕”关。你上不上得了,全在穆爷手里。一届一届凡是考上进士的,都是穆彰阿的学生,因此,穆爷“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
1838年,曾国藩参加殿试只得三甲第四十二名。根据惯例,他这种成绩只能分发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各地去任县令。
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这对一心想进翰林院的曾国藩打击很大,他心灰意冷,无心参加朝考。在同窗的劝说下才勉强留下参加考试。
非常意外的是,作为总考官的穆彰阿按惯例调阅了几份试卷。一复查,觉得这个叫曾子城的考生,文章甚合他的口味,当即取为一等第三名。朝考结果呈皇上审核时,穆彰阿在道光帝面前特地把曾国藩的文章称赞了一番。在穆彰阿的极力推荐下,道光越听越觉得对头,干脆又把曾国藩调升为一等第二名。这样,曾国藩的成绩就由殿试的三甲第四十二名一跃而成为朝考一等第二名。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曾国藩一边习研理学,一边时不时去拜访一下恩师。
史书记载曾国藩很会看相,但他没看出穆彰阿是奸臣。
穆彰阿也会看相,还会测字。据说道光定下林则徐去禁烟,穆彰阿私下道:差矣,林公完蛋了。他儿子问为何这样说,穆彰阿道:双木林,要他去销烟,他本身就是块冒烟的料。
穆彰阿看出曾国藩是“忠臣”。
穆彰阿为人威严、行八字步、容貌庄重、举止从容。他发现这个曾国藩举止庄重、沉稳大气、谈吐从容。他好像从曾国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有一次,穆彰阿想试试曾国藩对禁烟的态度,便与他讨论起这个话题。曾国藩胆子不小,说烟要禁,但不可与列强强抗。中国弱宜缓缓图之,那些清流派非议国事,只是书生空谈,于事无补。
这太合穆彰阿的看法了。禁烟失败后,穆彰阿主张撤林则徐的职,这点朝野非议甚多。穆彰阿则认为平息事态,非撤不可。至于又签了几个不平等条约,穆彰阿也坚持是“以时间换空间”,需徐徐图之。
穆彰阿暗暗高兴,又问:我记得你以前的名字叫子城,后来怎么改为国藩了?
曾国藩灵机一动,道:我愿意做国家的一道篱笆。
那时正好没人来打扰,两人就从理学到治国,畅谈起来。曾国藩一一应答有度。穆爷点头道:你学有所根本,大清正需要你们这样一批年轻人啊。
曾国藩从穆府出来,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知道,从穆相那儿他终于看到了一片希望。
曾国藩确实需要投靠一棵大树。作为一个世代务农的山乡弟子,他只有投靠。否则,他的前途会如一辆车况不好的班车一样,慢慢地也会开到终点。但是挤在车上的日子,脚臭、汗臭、狐臭、叫声、骂声、哭闹声,混杂一路,那就会过得太窝囊。
穆爷通过几年的观察,他觉得这个曾国藩可以扶植。
有这么一位老师欣赏,曾国藩仕途自然顺畅。无论是权倾朝野的穆彰阿还是清流领袖唐鉴都非常赏识他,自然他是争议较少的提拔对象。
机会来了。有一次穆彰阿上朝。散朝后,道光留下穆彰阿,与他谈起国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