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有人低声议论道,屁,不从日泉提拔,还工作衔接呢!有人答道,老弟此言差矣,欲加之“爱”,何患无词,用人总有用人的理由嘛,且听下文分解吧。于是人们又开始倾听陆鸣一掷地有声的讲话:“子奇同志党性强,作风硬,工作实,从中纪委下派地方任职七年多来,一直保持了中央机关好的作风,为了地方的发展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阳清做出了突出的成绩……省委相信,子奇同志到任后,日泉市几大班子一定能够在省委的坚强领导下,在市委的正确带领下,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与时俱进,再展宏图。”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陆鸣一满意地摆了摆手,又说:“下面,我提五点希望和要求……”有人注意到温一达的表情,似乎若无其事。其实,温一达早在三天以前就得知了省委对市长人选的安排,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在任何场合流露出什么。他相信自己处变不惊的涵养与魅力。
柳子奇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风度翩翩,就连坐在台上也不卑不亢,不喜不乐,一派庄重和儒雅。人们在台下回味着他的简历,顿感自己渐渐老朽了,哪像眼前这位新市长,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尽管他的讲话很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有力度,有张有弛。此时无声胜有声,讲一千句也未必管用。人们还是信服一句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有一个人,在台下一眼便看清了柳子奇的城府,他以为这种城府,其实就是豁达的最好诠释。这个人就是日泉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兼《日泉经济研究》“日泉信息港”主编庄重。此人不仅鉴古通今,而且对周易、相学也略知一二。他从柳子奇的神态和面相上,读懂了这个人应当属于豁达之人。他思忖,豁达之人,能够在任何境界中安心。这种安心,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激荡奋进。因为他深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以一种境界为契机,磨砺自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从而超脱小境界,达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大境界。豁达者的风貌,看上去非常自如,要达到这种境地,其实是不难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有没有“看破”的功夫,看破即是一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明悟,是对人情世故变化规律的明了,是对人情冷暖和社会不可知的透彻理解。庄重相信,自己就是一个豁达的人。
庄重这么想着,会议就很快结束了。
会议一结束,苏阳波、柳子奇连忙陪同省委领导到雅园就餐。在大厅通往雅园的那条铺满红地毯的长廊过道里,陆鸣一和苏阳波走在最前头,崔君里、郭战凯、柳子奇紧随其后,陆鸣一的秘书和便衣警卫再随其后。五个人代表中国省市两级党委、政府,就这样肩并肩、步踏步地向前走着,步履稳重,矫健有力,意气风发,谈笑风声,是那么豪迈,又那样洒脱。不一会儿,几人便进了雅园餐厅。王畦和日泉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兼雅园总经理甘骆早已站在一旁恭候。陆鸣一用手指点了点甘骆,说:“小甘啊,我们又见面了。”甘骆受宠若惊,嘿嘿一笑,憨厚而腼腆,又惟恐不能表达自己的欣喜,就屁颠屁颠地紧随其后,笑容可掬地说:“陆书记,非常感谢,感谢您的光临……”陆鸣一鼻子哼都没哼,似乎并没有听清他咕噜些什么,就径直坐在了主宾席上。甘骆一边堆满笑脸招呼领导入座,一边绷着双脸赶紧指挥服务员忙这忙那,生怕有所疏漏。甘骆善笑,年龄不大,眼帘边已经爬满了深深的鱼尾纹,据说是常笑的结果。他似乎天生是做事务和服务的料,尤其在首长面前尽用其才,方显“英雄”本色。而每每此时此地,服务员都在心中唾骂他小家子气。不过这也难怪,接待这样大的领导,本来服务工作已经做得非常到位了,而他偏要以训斥别人来讨好卖乖,抬高自己,这种奴性和做作,难怪令服务员暗自气恼。服务员上了菜,斟了酒,大家举起杯来,没人招呼他。被凉在一旁的甘骆于是又“嘿嘿”两声,便自讨没趣地退了出来。
酒宴散后,苏阳波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很快回到办公室。顾不上倒开水,他喝了一口凉茶,稍事午休,起来搽了把脸,又坐在靠椅上养了养神。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叫上司机,折回了陆鸣一下榻的雅园。和隔壁的秘书与警卫打了招呼,他敲开了陆鸣一的房门。苏阳波说:“陆书记,打搅您休息了!”
“我正想找你呢,你就来了。”陆鸣一说。
苏阳波笑着说:“我来看看陆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官做大了,难道吃饭睡觉拉屎尿尿都有指示?”陆鸣一用手指点了点苏阳波说。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苏阳波坐在沙发上,想了想说:“陆书记,非常感谢您给我们市里送来了新市长,我完全拥护省委对我市的班子调整。我相信,这次人事安排有利于我们满怀信心把日泉改革开放各项事业带入一个新阶段!”
“阳波同志,别打官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觉得至少日泉班子一些同志也应该动一动调一调,比如温一达?”
“我看这样更有利于平衡稳定,有利于日泉工作嘛。陆书记,恕我直言了。”
陆鸣一站起来,在客厅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动他,是跨市交流,还是跟我回省上?”他回到沙发上,端起紫砂茶杯,又放下。
苏阳波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强市长的后事办得还稳妥吧?”陆鸣一话锋一转,问道。
苏阳波答:“家属提出的合理要求,都得到了满意解决,应该没啥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当前,稳定仍然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各级党委、政府的第一责任,千万不可麻痹啊!”
“我们记住您的指示,牢牢抓住稳定不放松。”
陆鸣一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苏阳波并非真心为省委没有提拔温一达而鸣不平,他只想得知温一达在陆鸣一心中的分量,更希望知道他没有被得到重用的真正原因。从陆鸣一的只言片语中,苏阳波并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
过了许久,告别了陆鸣一,苏阳波回到自己办公室。吃过晚饭,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按习惯,苏阳波是应该回家的,兴许是在晚宴上和陆鸣一聊得投机,他一兴奋,竟鬼使神差地又来到办公室。柳子奇一直在和市委值班室的同志闲聊,见苏阳波的车在办公室门口停下,便随之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苏阳波和柳子奇过去没有打过交道,但也算是老熟人了,在省里开会经常打照面,有时分组讨论也通常在一个组。苏阳波没有料想,过去小瞧了这位年轻人,跟了马献策,便跟出一个市长来。而在日泉,自己也是门徒如梭,一呼百应,怎么就没有产生一个市长?这些年,日泉和阳清关系僵持了,偏偏在阳清就产生了市长,这且不论,又偏偏交流到日泉来。此刻,苏阳波既懊丧又无奈,懊丧的是,当初省委在征求自己对市长人选意见时,倘若据理力争在日泉就地选拔,那会是什么结果?或者就推荐张启龙和温一达,又会是什么结果?无奈的是,一切都事过三秋,晚了。真是一棋不定,满盘皆输。自己平生少有失策,怎么会在这个重大问题上马失前蹄呢?此刻,他仿佛看见了马献策那张狡黠而得意的脸,看见了他那蔑视他人、充满胜利喜悦的神态。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不仅仅是失策,简直就是失败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唉!
苏阳波和柳子奇两人的谈话,就从日泉和阳清早年那段最令人咀嚼的愉快交往开始。但此时任何回味,苏阳波都味同嚼蜡,而嘴里却说:“子奇老弟,过去你们阳清对日泉支援不少啊,八成你那时就未卜先知自己经年要来日泉当市长,所以就将日泉的家底铺得厚厚实实的,好轻轻松松出政绩。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好使,富有前瞻性,能够与时俱进,战略家啊!”
柳子奇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日泉之所以有今天令人奋进的辉煌业绩,还不是您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干出来的啊。要说战略家,您才当之无愧,我要向您学习请教呢!”话一出口,柳子奇在心里得意自己来日泉发给一把手的第一顶高帽子,苏阳波戴得乐呵呵的。其实柳子奇并不糊涂,他听出了苏阳波的弦外之音,那不是明摆着日泉百业俱兴,一把手功勋卓著,自己是来捡落地桃子的吗?看来眼前这位老书记是不怎么欢迎自己的。管他呢,他打马虎眼,我还哈哈腔。于是柳子奇又说:“苏书记,您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又是有口皆碑的实干家,日泉人民,有口皆碑,而我充其量不过是您的小学生罢了,您可要手把手带我呢!”
苏阳波说:“你就甩开膀子大干吧,日泉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备着呢。”
“那我就坦然了。”说罢,柳子奇道了晚安,心事重重地出了办公室。
次日一大早,王畦来到苏阳波的办公室。他汇报了今天市委一些急办的事项,又请示了几个问题。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柳子奇看来是少年得志……”
苏阳波脸一沉,说:“柳子奇同志符合干部年轻化标准,又有一定的工作经历。你们不要说三道四的。”王畦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走了。
苏阳波处理完一堆文件,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让秘书徐适贤通知温一达来一趟。温一达在自己办公室接到电话,故意拖了二十多分钟,又掏出手机发了几个短信,才慢悠悠进了苏阳波的办公室。温一达眼球布满了血丝,眼帘也有些肿胀,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苏阳波见状,内心顿时生出几分悲哀与怜悯。他给温一达倒了一杯水,才说:“一达同志,柳子奇同志到任,你可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啊!”
温一达不假思索地说:“说哪里话,我哪有什么思想包袱。”
“一达啊,我不管你有没有思想包袱,但有一点你要想一想,官至何位才到头,官做多大才算官。官场不可测啊……”
“苏书记,这我知道。但市长一职,我确实想都没有想过呢。”
“这就好,这就好!”苏阳波在内心唾骂温一达这种装疯卖傻,但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于是便打个哈哈腔,看着他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些悲凉。
张启龙进了苏阳波的办公室。平生第一次顶撞这位班长,居然为了一件提不上串的工作。显然,张启龙是借题发挥,看来他的“涵养”要比温一达差得多。苏阳波气得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