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暂时住在日泉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所属的凤园。凤园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三层小洋楼，建于六十年代初期。一位国家领导人到日泉搞农村问题调研时，曾在此楼入住过一个晚上，觉得过于奢侈，便搬到一农户家去住了。后来这幢楼有些破旧，在九十年代中期做了装修，仍然是接待副省级以上干部的贵宾楼。不过机关事务管理局刚刚新盖了雅园，豪华气派，极具现代风格，凤园就“稍逊风骚”了。柳子奇执意不住雅园，甘骆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柳市长屈居凤园了。凤园一楼有餐厅、会议室、服务总台和服务员休息室，二楼和三楼是同样规格的独立豪华套间，每个楼道口都隔出了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单间，供服务员或警卫员临时居住。柳子奇来后住在三楼，二楼就不便再安排他人入住了。
这天，甘骆走了进来，“嘿嘿”一笑，很有一些意思，笑着就双手递给柳子奇一张竖印的精美名片——
猴
甘骆
经济师
大学本科
青年企业家
市级劳动模范
日泉宾馆总经理
国家博览协会理事
中国旅游家协会会员
华夏名家名人宝典编委
中国民进党日泉支委主委
日泉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
全球旅游文化研究会首席顾问
联系电话二二六二五三九八八
甘骆别致的名片是阶梯式的，据说一个阶梯，就寓意他的仕途会有这样一个级别。有人测算说，他这一辈子，怕是要上到联合国去的。柳子奇一看名片，乐了。问：“属猴？”甘骆点了点头。柳子奇又看了看他略带卷曲的头发，说：“我说老兄，你这一大串塔式头衔压在头上，卷了头发不说，你就不当心拧了脖子？”
甘骆憨憨地笑笑，说：“当了多年的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搞服务工作久了，他们硬是给了几顶帽子，不戴人家以为我这人装大呢！”
柳子奇一边欣赏名片，一边说：“企业家、理事、编委、主委、局长、顾问，该称呼哪个头衔好？”
甘骆满脸通红，说：“柳市长见笑见笑，您就叫我小甘吧！”
柳子奇将名片向办公桌上一扔，平静地说：“好，小甘，我们现在认识了。你有什么事吗？”
甘骆转身在门口探出半个头，喊道：“小容，小容。”
不一会儿，闪进一个露着甜甜笑容的女子。甘骆指一指她说：“柳市长，她叫容小翔，是我们雅园数一数二的星级服务员，就住隔壁，有什么事就随时叫她吧。”
“柳市长，您好！”容小翔做了一个准服务的鞠躬，操一腔标准普通话说。
柳子奇微微地点了点头，发现容小翔竟然如此美丽端庄，那柳的眉，杏的眼，桃红的唇，无不闪现出一股摄人魂魄的灵气。柳子奇不禁怔了怔，倏地记起《诗经》中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市政府为柳子奇配备了秘书，名叫魏宏冰，大学毕业后在市政府机关做秘书工作十多年，几年前当了秘书二科副科长，可谓资深秘书了。市政府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郑守正为替柳子奇配备一个合适的秘书没少费心思。前任市长李强的秘书是不能再用的了，这是官场的一大忌讳，于是就打发他到一个科里做了科长。接着就瞅准了比较稳当的魏宏冰，柳子奇也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就这样敲定了。在机关里做领导秘书特别是做主要领导的秘书，同样有如认购股票，是有风险的。不亢不卑，事情做好了，或者说是跟对人了，领导飞黄腾达了，如同买下了绩优股。否则，纵使你有千般本事，也会跌停的，就像李强的秘书，辛辛苦苦熬了多少年，本来眼看要到县里去做县长或者当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什么的，可一时间就因为李市长的突然离去，被人清理了“门户”，重重地跌落在小小科长的位置上，不知还要套牢多少年。
第二天，柳子奇让秘书魏宏冰找一找日泉新旧志书。魏宏冰就去了地方志办公室，很快抱来一摞成色不一的厚厚的志书，见没什么事了，就风一般闪了出去。柳子奇将办公室的房门轻轻掩住，实礅礅坐在皮转椅上，翻阅起来。这是一部清代嘉庆二十三年纂修的石刻本《日泉府志》，漫卷透出一股浓浓的霉味。还有1992年出版的《日泉市志》，大约一百三十万字，厚厚的两大本。余下的是十来本《日泉年鉴》。新编市志出版后，年鉴每年出刊一本，三四十万字不等。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浏览了新旧志书中自己感兴趣的章节。新旧志书一脉通释日泉名由，旧志曰：日，阳兮，阴之对也，一阴一阳谓之道。泉兮，水也，神之造物，天之灵气，地之脉络，命之本源。新志说得更为剔透：阴阳谓之道，日泉得命，因光照焉，因湖泊焉。柳子奇惊诧，中国古人几千年前就创立了阴阳学说，居然在日泉也有了脚注。他知道，中国阴阳学说是对宇宙间自然现象和生命现象的高度概括，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包含着阴阳对立的两个方面，后来中外思想家们凭借此道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便冠冕堂皇地成为哲学家或思想家。阴阳之道，穷极万物，如白昼与黑夜，晴天与雨天，炎热与寒冷，以及上与下，左与右，内与外，方与圆，凸与凹，甚至高与矮，胖与瘦，大与小，前与后等等。就连列宁也曾说过，在数学中，正与负，微分和积分；在力学中，作用与反作用；在物理学中，阳电与阴电；在化学中，原子的化合和分解；在社会科学中，阶级斗争。它们都是对立的统一。这一切现象和过程，具有矛盾的、相互排斥的、对立的倾向。其实这就是辩证法。柳子奇又想，男人和女人，一阳一阴，早在《黄帝内经》里即得到确认。生命学讲，人类只有两种性别，当婴儿呱呱坠地，脐带被剪断，并被倒提着拍上一掌，便有了呼吸与啼哭。接下来人们开始确认婴儿的性别，属于阳性的男孩，应具有像他的阴茎那样的外向、直露、明朗，如武器一般盛气凌人的特征；而属于阴性的女孩，应像她的隐蔽的阴道一样，具有内敛、接受、奥妙、莫测和神秘的特征。男性生命本原谓之阳具，女性则称作阴道，男女生殖器官形状的不同，似乎以生理方式表达了男性与女性的显著差异。倘若把“日”和“泉”比作男人和女人尖锐包容的物体，比作八卦连环图之类的对立统一物体，又将如何呢？柳子奇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再往下细看，柳子奇感觉到日泉人的本位意识和征服欲非常强劲，生也好斗，死也好斗，其乐无穷。旧志记载，日泉古时贞烈女多；新志实录，日泉当今强奸犯多。贞烈女也好，强奸犯也罢，作奸犯科的终究是男人。早先还在阳清就任时，柳子奇就听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日泉市青州县城某个体户开了一家药店，起名为“青州县长春药店”，朋友和青州县长在省委党校参训，相约出去喝酒。酒过三巡后，大家开始说黄段子，说着说着，朋友站起来对青州县长说：“任何段子哪，都没有你老兄那个店名黄。”县长忙问何故。朋友说：“你老兄老婆一个，情人一打，家伙空亏了，公然打着县长官衔开起了‘青州县长——春药店’，哥几个说，黄不黄？”大家异口同声道：“黄。”县长笑了笑说：“老子吃过春药倒不假，怎么会愚蠢到开春药店的地步？那店名我知道，本意是‘青州县——长春药店’，你们可别曲解呀。”解释归解释，县长回到青州，很快就令工商局和公安局摘牌查办，处以重罚。不罚不要紧，这一处罚，全县人民都知道，县长开了个春药店，照样挨罚，算了，我们平民百姓就别开什么春药店、壮阳店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日泉地下水含有一种阳性因子，男人长期饮用后，引起荷尔蒙增多，于是性欲和征服欲极强，所以这里历史上打仗多，死人多，近几年“种牛”多，“鸡婆”多。说是有个在日泉坐台的外来小姐，一次给老家姐妹发电报称：这里牲口多，钱好挣，速来。没多久，竟呼啦啦来了几十名靓丽的全开放小姐，令此地的“无烟产业”红火至今。想到这里，柳子奇不禁哑然失笑。
柳子奇忽然又想起了夫人陈晓雅，这位在阳清市公安局任法医的著名痕迹鉴定专家，此刻又在想什么呢？来日泉就任，令妻子颇感意外，使她又将面对颠沛流离之苦。早年妻子随自己由京都举家南移，好不容易在阳清扎住脚跟，才有了女儿柳晶晶。平静生活了几年，又要异地为官，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记起临别的那天晚上，他俩躺在床上通宵未眠，几度爱欲过后，妻子眼睛噙满泪花，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问妻：“你怎么这样呢？”妻说：“你没听说如今‘干部交流，汽车费油，老公风流，妻子发愁’？”柳子奇说：“哪能哩。”说着又是一番亲昵，天际才淡出日出的朝晖。念头闪过，柳子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损，妈的！随之，他将一堆摊开的志书推向一侧，顺手拿起一张《人民日报》看了起来。
柳子奇虽然名为日泉市委副书记和市政府党组书记，但按照当今官场的潜规则，在人们心目当中，他实际已经是市长了。连日来，前来拜见柳子奇的人多了起来。有市直部门班子成员，有县区党政领导。面对初来乍到的柳子奇，不久的市长，这些人还不敢造次，便以汇报工作为名，见见面，认识认识，攀谈攀谈，末了请市长前去检查指导。柳子奇听着这些人津津乐道，不冷，不热，不点头，不摇头，不肯定，不否定，甚至不哼哼一声，不嘻嘻一笑，他们就愈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奈，愈感到平日的飞扬跋扈在此荡然无存，愈感到柳子奇秘而不宣，深不可测，道行很深。柳子奇年轻，气盛，威严，但不凌人。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种魅力。
市政府秘书长郑守正有事无事总爱往柳子奇的办公室里凑，这当然是职责所在。他观察了几天柳子奇，就说：“柳市长，这些人见见您，想您早一点对他们有个好的印象，倒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您应酬太多，过于劳累哩。”
“郑秘书长莫非有锦囊妙计？”柳子奇反问。
“妙计倒谈不上，我看啥时安排一下，和部门、县区的头头集体见见面，倒可以省去许多工夫？”
“不急，慢慢就认识了！”
郑守正刚出门，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诸葛计走了进来。柳子奇起身倒了杯茶，笑了笑道：“诸葛部长大驾光临，请坐吧。”
诸葛计左手接过茶杯，右手递上一本全市领导干部花名册，说：“我来给柳市长汇报汇报日泉班子情况！”
柳子奇翻了翻干部花名册，未置可否。诸葛计不管他是否同意，便一口气将日泉市直、县区领导班子和党员、干部队伍建设现状，以及今后党建工作的思路和要点作了深入浅出的全面汇报。
柳子奇耐心地听后，颇有感触地说：“诸葛部长情况熟，如数家珍呢。”
诸葛计说：“干啥的务啥，要不就该挨柳市长的批评了。”
柳子奇笑了笑说：“哪有什么批评，我还在阳清的时候，就没有少学你们日泉党建工作经验。那阵子，‘日泉模式’可是在全省乃至全国叫了板的。”
诸葛计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看景不如听景，没有那么玄的。”
“诸葛部长谦虚，现在我们可是一家人，就不必客气了。”
“我就等您这句话了，在阳清您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谁不知道您的理论与实践都是闻名遐迩的。现在，您要多领导我们，多支持干部工作，我们工作才上得去呢。”
柳子奇说：“干部工作也出生产力，你搞好你的干部工作，才能支持我搞好经济工作。我们这叫风雨同舟，唇齿相依啊。”
诸葛计说：“柳市长说得非常在理，今后我们一定要加倍努力，把日泉各级领导班子建设好，把干部队伍管理好，把党员队伍教育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送走了诸葛计，柳子奇回到座椅上，对领导干部花名册浏览了一遍，留下的初步印象是，日泉干部的个体年龄偏大，班子结构不尽合理，尤其是国民教育的干部本来就偏少，而且学非所用现象比较突出。依他个人的经验，他认为，建设好一支高素质的领导干部队伍，是一切事业兴旺发达的决定性因素啊。
过了两天，市委召开常委会议，任命柳子奇为市政府党组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