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神从来就不曾冷静过,更何况他是一位发烧的诗神呢。病态对于他恰恰是最健康的,幻觉对于他恰恰是最真实的,甚至罪恶,在他眼中也足以混淆于美德的花朵。波德莱尔笔下的那枝恶之花,注定是黑色的,它阴郁,却又不无光泽。在某种意义上,黑暗可能比光明还要醒目。没有谁可以拯救他了——除了文字的罂粟。但是他并不需要别人的拯救。他沉溺于一切叛逆的植物,并且获得超常规的乐趣:愈是有毒的,愈有着惊人的美丽,也愈能对这位颓废的诗神构成真正的刺激。相反,人间的事物则是索然无味的。作家奥莱维列曾如此概括:“但丁进入地狱,波德莱尔却出了地狱。”这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波德莱尔是把地狱当做天堂来享用了。这并非他判断的失误。对于他来说,地狱有着天堂所无法模仿的美感与魔力。天堂的戒律恐怕会使他拘谨,生活在地狱中却感到很舒适。他苦苦寻求的那份被剥夺的自由,恐怕只有地狱才有所保留。
这简直是一个讽刺:居留在浮华的巴黎,内心却渴望着地狱。难道巴黎还有什么缺憾吗?波德莱尔原本是属于巴黎的诗神,这是一座让他百感交集的城市。继《恶之花》后,他创作的一本散文诗集就叫《巴黎的忧郁》。可是他并不求得城市的庇护,更不赞美自己的城市。“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和辛辣。”不知巴黎会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他这份散漫的礼物?这是一根卡住城市喉咙的肉刺。波德莱尔在旧时代街边咖啡馆的橱窗里呢喃着巴黎的忧郁,于是一座城市的性格因为一位诗人的怀疑而产生了演变。以狂欢而著名的城市也患上了忧郁症。甚至它狂欢的行为也流露出深深的绝望,令人担心它会疯狂:“为了不去感到时间那可怕的沉重,您应该没有幻想地去陶醉……为了不做时间的愚昧糊涂的奴隶,快陶醉吧,永远地陶醉吧!醉于美酒?醉于诗歌?还是醉于道德?随您便,但是请您快陶醉。”
中国诗人徐志摩去过巴黎,津津乐道地写过一篇《巴黎的鳞爪》——巴黎在外邦人眼中是香艳且肉感的。他跟波德莱尔看到的分别是两个巴黎。但是徐志摩同样很赞叹波德莱尔散文诗里对巴黎的描绘:“我们谁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间,梦想过一种诗的散文的奇迹,音乐却没有节奏与韵律,敏锐而脆响,正是以迹象性灵的抒情的动荡,沉思的纡回的轮廓,以及天良的俄然的激发?‘波德莱尔一辈子话说得不多,至少我们所能听见的不多,但他说出口的没有一句是废话……也是他——坐在舒适的咖啡店里见着的是站在街上望着店里的’穷人的眼……他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嚣俄(雨果)说,在八十年前是新的,到今天还是新的。”其实巴黎没变,还是那个陈旧的巴黎。只不过波德莱尔用新鲜的眼光,透视了古老的城市。读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我几乎怀疑巴黎一直是阴天,困难地呼吸着……
波德莱尔因为恶之花而中毒,但恶之花本身又是他解毒的药物。在一种发烧的状态中,他的视觉、嗅觉、触觉恢复了神一样的敏感。他是酒神与诗神的混血儿。我对他的那首《头发里的半个地球》念念不忘:“你的头发包藏着大海,海上的信风把我吹送到一些可爱的地方,那边的空气里散布着果实、树叶和人的皮肤的香味,在你那头发的熊熊火焰中,我嗅到混着鸦片和糖的烟草的味道;在你那头发的夜晚里,我看到热带天空的壮丽;在你那头发的毛绒绒的河岸,我被柏油、麝香、可可油等混合成的香味陶醉了……”波德莱尔似乎天生就具备这种人类感官的调和能力,如后期象征派诗人瓦雷里所叹服的:“一切都是魅力、音乐、强力而抽象的官感……豪侈、形式和极乐。”波德莱尔自己也说过:“梦!永远是梦!并且,心灵越是充满妄想,梦幻越是把它和现实远远地分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天生的麻醉剂,并不停地产生和更新。”他不仅携带着与常人相比超量的麻醉剂,而且擅长将其效果发挥到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