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年夜
那年,我15岁,刚刚跨进中学门槛。
过年是充满诱惑的日子,但那个年却没什么盼头:家里的锅都拿去投进炼钢炉了,而饥荒正如瘟疫般地在人间蔓延。许久已经不知白面馍馍是什么滋味了,还能指望吃上饺子么?年三十那天,我和几位要好的同学相约,晚上到鸡毛小店聚会,打上一夜扑克牌,别守在家里让馋虫搅得人心慌。
鸡毛小店离学校不远,这店新中国成立前是私人开的小旅馆,店主是我同学德德的爷爷,新中国成立后归了公,可德德和他的奶奶仍住在店里。过节了,小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老奶奶临时掌管客房的钥匙。我们便央求老奶奶给我们在小店开了一间房子,圆我们过年的梦。
天一黑,我们便分别从自己家溜出来,溜进这鸡毛小店。
照老规矩,进门后各自奉献出所带的年货:王永成是一把葵花子;德德是两个点了红点的金银卷(玉米面和白面混在一起的花卷馍,那是他乡下的亲戚送给老奶奶的过年礼品);安子的老爸是位准高干,过年时享受政府特需供应,所以他带的年货特别诱人,一把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和四只橘子;最拿不出手的是我,一把炒糊了的萝卜干。
我们的头儿德德将军似的下了道命令:“共产!”四条汉子就伸出八只爪子,对这些可怜的年货进行了“大围剿”。
老奶奶送来一壶开水。看到我们几个孩子那种贪婪的样儿,老奶奶先是笑,笑着笑着,老眼中便有泪珠儿滚落下来……
瓜子、花馍、萝卜干很快吃光了,狡猾的安子用手按住那把色彩闪烁的水果糖,说:“这不能吃。打牌,谁赢了发给谁一个。”大伙说:“行。”于是我们便打“对家”。那天我和德德打对家,手气特好,安子的水果糖多数都被我“收缴”了。我将战利品装进上衣口袋,却舍不得吃。我想带回几颗给我那苦命的老娘尝尝。娘已经被饥饿折磨出浮肿病了……
牌打到半夜,我们都感到没劲了。于是有人提议:咱们到八仙庵去逛一回。众人齐声响应。
天上飘着米粒似的雪,地上结着薄冰。四个少年走在空寥沉寂的大街上。老北风吹着尖厉的哨音,稀疏的灯火照着我们单薄而瑟缩的身影……从鸡毛小店到八仙庵,少说也在七八里地。可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游了去。不时有人被路上的冰滑个“四蹄朝天”,众人伸手拉起,又继续前行……
八仙庵到了,神秘的庙院,森森的古柏,在这清冷的大年夜显得格外肃穆。据说往年这里香火缭绕,可此刻,庙门紧闭,没有一缕香火,没有一个人影,连神仙怕也是昏昏睡去了。
面对紧闭的庙门,我们黯然无语,隐隐觉得,这半夜的流浪,不值!
我们的头儿说话了:“见了神仙又能怎样?他能给我们端一盘饺子么?”
安子说:“我们对着庙门请个愿吧?求求神仙。老人们说,八仙庵的神灵着呢,求啥得啥。”
王永成说:“行,但要说实话,心诚则灵嘛!”
于是我们一齐跪倒在庙门前,德德发一声令:“来,一齐喊!”
四个少年异口同声地吼道:“饺子,羊肉馅的!”
年夜的风雪将我们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那时我们相信:庙里的神仙一定听到了!
挂坡
自幼生长于寒门,小时候,我曾挂过坡。
挂坡是什么?现在的孩子怕是很难理会的,可我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中没有不懂什么叫挂坡的。东郊有个长乐坡,长乐坡以北还有个十里铺,两处都有一里多长、倾斜45度以上的大坡。那年月,汽车极少,大量的短途运输主要靠架子车承担。如此大的坡,负重的架子车仅靠车夫一人是很难拉得上去的。于是,挂坡人便因地而生。挂坡人工具极简单,一条小拇指粗的麻绳,约两米长,一头系着一个粗铁丝弯成的钩,另一头挽一个套,有的还在绳中间和套上再缠上一些布条儿,以减轻自己的皮肉之苦。挂坡人站在坡的最下方,将绳子一半搭在自己肩上,带钩的一头攥在手里甩着、摇着,见到有拉货的架子车走来,便主动上前询问:挂不挂?车主一边擦汗,一边打量着前面陡峭的大坡,叹息一声,点点头。挂坡人一步上前,将钩子挂搭在车帮上,绳套搭在自己肩上,说声走,身子便折成90度,绳子便绷成一条硬铮铮的线。于是,车夫两手架住车把,挂坡人使足全身气力朝前拽,两个人的汗噗噗嗒嗒交替着洒落地下,载重的车子缓缓地驶向坡顶。挂坡人与车夫的合作就是爬坡,时间不长,但挂坡人知道自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完成这短暂的合作,那绳子几乎从肩胛直勒进肉里。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两人合作,坡才爬得轻松,一个人使奸耍滑就有可能造成车子顺坡滑下的危险。另外,挂坡的人很多,车夫也会选择,这一次你合作不好,下回就不再请你,干晾着受太阳炙烤去吧!车到坡顶,自然就停了下来。车夫从被汗浸透的衣兜里掏出点零票,一般是一毛钱,或者再加三五分,递给挂坡人。挂坡人一笑,接钱在手,甩着那根绳子,大步朝坡下走去。
挂坡人的劳动神态很像河道上的纤夫。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也就是十二三岁。星期天,常和一帮相好的同学到东郊浐河玩水,而这两个大坡的起点正好是在浐河边,于是便看惯了挂坡人的劳动。问挂坡人一天能挣多少钱,一般回答是三四块钱。我们便很是羡慕了。因为他们一天挣的钱几乎相当于我们一个学期的学费呀!那时,每到开学临近,我那给人当保姆的娘就会为给我筹措这一点学费而四处告借。告借无门便暗自落泪。好几次都是直到报名结束时,学费尚未凑齐。好在我学业尚好,人又听话,老师便对我宽容了些,晚报名几天也就不追究了。我那几位同学家境也都和我差不多。看到挂坡能挣钱,我们几个便商量:咱也挂坡吧?我对这个提议最积极,热情最高。可那几位却不愿拉我“下水”,理由是你骨瘦如柴,拉不动;再说你是咱的秀才,秀才是不能干这苦差事的。最后经过反复磋商,达成个折中的协定:他们几个挂坡、我替他们看衣服,挣了钱交我统一保管,完了大家平分。这还颇有点“共产”的味道。
于是,假期里,我们在长乐坡开始了挂坡生涯。但生意不好,因为我们毕竟是一群发育尚未健全的孩子,车夫嫌我们没力气,不让我们挂。但我们不气馁,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嘴甜。开口就是伯伯、叔叔、大爷地叫。有些车夫心软了,唉,孩子们怪可怜的,来吧。慢慢的便有了生意,一天下来,每个人也能落个块儿八毛的。开始我是只管守营、收银,后来看到小伙伴们个个肩上磨出了血痕,手上勒出了口子,实在不忍再瓜分他们的“胜利果实”,死活要求实行轮流守营。大伙拗不过我,绳子也就有了转到我手里的时候。别看我身单力薄,干起活来却有股子“匪气”。我常常是一手接绳,一手便将小汗衫甩给同伴,光着膀子上阵。我知道自己力气不大,可我会把吃奶的劲都用上的。车夫大叔大伯看到我这股子玩命的劲头,也就无心计较我究竟为他减轻了多少负担了。到了坡顶,常常还会夸我两句:“这小子,猴子似的,还有劲,行!”
这样的活动我们坚持了将近十天。我们曾约好,谁都不许告诉家长,等开学时,不用家长掏学费,给老人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谁料,我们天天早出晚归,回家就成一摊泥似的躺下了,这种情形怎能不使老人们起疑心?经不住三审两问,个个都如实招了。娘撩开我的衣服,看着我肩上的血印条子,泪水潸然而下,哽咽着说:“娘再苦,也不能让你干这事了,你还是个孩子啊!”
几位小伙伴遭遇几乎一样,于是,我们挂坡的营生就此中止了。
一晃近40年过去了,虽然我如今也人模狗样混到了作家的队列里,也会常常处在受人尊敬的位置上,但我从不为我童年的凄凉而愧赧过。穷,并不丢人;出力挣钱,也不为耻。历史上有些帝王将相,不少也是出身乡野,可一旦成了显贵,便千方百计粉饰自己的过去,有的甚至会将当年与他一起拉棍要饭的伙伴暗中处死,好在人前标榜自己是天生龙种,出身豪门。真不是东西!
……
前年,几位老同学聚会,说起当年挂坡的事,大伙一阵笑,笑得流出了泪来。几位伙计有的当了厂长,有的成了老板,谁也没为那段历史有所忌讳,谈笑间,反倒有一种自豪,一种暖心的温情。
这阵子好了,公路几乎成了汽车的一统天下,再大的坡也难不住汽车。但是,架子车三轮车却没有被彻底淘汰。去年,报纸上忽然登出一条消息:西安出现都市纤夫。说的是东郊纺织城出现了挂坡的人,其中多数是民工,但也有不少是工厂工人,利用业余时间挂坡,收入颇好。
我为这些新生的城市纤夫敢于面对生活、面对现实的勇气而叫好。面对天天见涨的物价,面对日日加快的生活节奏,叹息有何用,抱怨有何益,挺起胸膛,用自己的劳动改变自己的困境;不偷不抢,不贪不占,不坑不骗,堂堂正正,磊磊落落,钱是汗珠儿落地摔八瓣挣来的,花着也硬气,比那些贪官高尚得多啦!
我的一次投机倒把生意
1960年,我上初一。那时我那当医生的大姐在西安东郊一个叫洪庆的小镇上工作。她们公司(建筑公司)在洪庆承建一个炮兵学校。星期天,我到洪庆找姐姐。姐姐的医务所里人来人往,我坐在那里听姐姐和病人们说话。这中间,一位工人的话撩起我的好奇。他说:炮校的小卖部里的东西比外面便宜。你看我抽的这烟,青鸟,城里是一毛九一盒,小卖部只卖一毛四。要是买一条捎到城里,一毛七八的卖给商店,准赚钱……
这话让我怦然心动。我想到我那给人家当保姆的老娘,一个月也不过挣人家十块钱的工钱。而每到我要缴学费时,娘总是向人挪借。我自己就不能干点赚钱的营生,为老娘减轻一点负担么?想到这里,我便悄悄地溜出医务所,转悠到了小卖部。
因为炮校尚未全部建成,也没有招生,这个小卖部只是为那些参与筹建的军人们服务的,所以门面很小,东西也不多,只有两名女售货员。我向她们打听价格,那“青鸟”牌香烟果然只卖一毛四。
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赚钱欲望。我跑回医务所,向姐姐借了十块钱,说了声,下午就还给你,便跑开了……
我合计了一下,十块钱可以买七条青鸟烟,还剩两毛,怎么办?这里离家三十多里,留到路上用吧。可到了小卖部,当售货员将七条烟和两毛钱递到我手里时,我却说,再买一盒吧!于是,我就只剩下六分钱了。六分钱,路上还可以买三杯茶喝哩。
可路上我竟连一杯茶也没买,骑着从同学那里借的自行车,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一气蹬回到城里。到城里后我不敢回家,拎着这一大包香烟,娘非骂我不可。我到附近的小铺,问人家青鸟烟咋卖?店里人说,一毛九一盒。我说,我一毛八卖给你,要不?那时香烟在城里是紧俏货,店里人说:只要不是偷的,我们就要。有多少要多少。
生意顺利成交,一转手我就赚了二元八角四分钱!拿到钱后我激动得流泪了,我又想到了可怜的老娘……
我没有回家,我用二分钱买了一个煮熟的玉米棒,一边啃着一边上车。我要再跑一趟。我算着,来回六十里,天黑前能赶回来。自行车是借的,钱是挪用的,我得充分利用!
三十里路,心里提着劲,脚下就如生了风,下午三点,我再次赶到炮校。这一次我买了九条零两盒,买完后身上就一文不名了。
天不作美,在我返回的途中,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赶忙脱下衫子,将烟包住,在路边的一个屋檐下躲了会雨。半小时后我又行驶在雨后的斜阳中了。
那天我来来回回,骑车奔波了一百多里,共赚了六块五毛二分钱。除去买那根熟玉米,净落六块五毛钱,够我一个学期的课本费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趟生意给娘学说了一遍,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老娘。娘没顾上数钱,却撩起我的裤腿,看着我那又瘦又干的小腿肿得像个面包,便流着泪说:三呀,你咋能这么干呢……
不过,我很为这番壮举而自豪,我长大了,能为娘分点忧了!
不久,我听人说,这叫“投机倒把”,是犯法的,顿时便吓出一身冷汗来!
以后,我再也没敢干这号事,连说也没敢向别人说过。
一记耳光
我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我从不干什么调皮捣蛋、偷鸡摸狗的事;加之,我又是家中的老小,娘和哥哥姐姐们都很疼爱我,记忆中,没有谁给过我难堪。
可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挨过一记耳光,并且是最疼我、最爱我的老娘打的。
为啥打我?为看戏。
自小与戏有缘,自小我就成了个戏迷。
身上只要有两毛钱,我就要买个站票去看戏;只要有同学说可以带我进戏园子,我就跟人家走。秦腔、豫剧、评剧、京剧,啥戏都看,当然,最迷恋的还是秦腔。娘并不反对我看戏,但却常常提醒我:别耽搁了功课。
那是我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又钻进了易俗社。那晚是刘毓中老先生主演的《火烧连营》。
戏很长,散场已是深更半夜了。当我走出剧场,见天地间是白花花的一片。下雪了,风搅雪花漫天飞舞。
好冷!我将头缩在衣领里,匆匆往家赶,路上还摔了几个“屁股蹾儿”。
家是在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那时的单位家属院基本上都是单位租的居民院落。不过,有单位安排的门房。我们家的那个院子,看门的是位七十岁上下的老大爷。
我诚惶诚恐地敲响了那两扇黑漆大门。
可能是风雪声太大,老大爷没有听见敲门声,门半晌没开。
我只好使劲擂门。
门终于开了,却见那老大爷光膀子披一件棉袄,下身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我慌忙闪身溜进门,很抱歉地对大爷说:“您走吧,我来关门。”话未落音,娘已经走到我跟前,一言未发,扬手就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这是我平生挨过的唯一的一记耳光!
我接受不了,回到屋里,就低声哭泣,哭得好伤心。
娘余怒未息,狠狠地说:你还哭,你还有理了?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你让你大爷半夜三更给你开门,作孽啊!
我知道自己理亏,可又不愿认错。不但不认错,反而耍起了牛脾气,跺跺脚便冲出屋门,在屋檐下拉了一条盖冬储菜的草帘子,直接冲进了单位放乒乓球案子的那间大房子。我把草帘子铺在乒乓球案子下面的水泥地上,身子钻进去后连铺带盖,小狗似的蜷曲着,硬是撑到了天明……
我总是记住那一耳光,为看戏而挨的唯一的一记耳光。我知道娘最疼我,可当着外人面扇我,真让我丢脸!
直到后来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了,我才恍然悟出:那一耳光是打给那位大爷看的,是向老大爷表示一种歉意,一种愧疚。
可是,人一旦迷恋上什么,是“记吃不记打”的。
我并没有就此改掉爱看戏的习惯。
大约是1960年,我上初中一年级。省上举办了一次西北五省戏剧名演员大会演,地点在人民剧院。那可真是名角云集,好戏连台。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每天晚上,都要千方百计地钻进剧院。会演结束前,西北五省名流联袂演出《大回荆州》,连演三场,我是场场不漏。
偏巧那一阵子正是期末考试。
成绩单发下来了,我大惊失色,四门不及格,要留级!
学校给了我机会,我参加了补考。结果,还有三门不及格,还得留级。
那时,我在学校已小有名气了,老师们不忍心让我留级,破例又让我补考了一次,结果仍不乐观。不过,我没留级。因为,数学老师在我那份只有58分的补考卷上写了一行字:卷面整洁,加两分。我知道那是老师有意拉扯我呢!
我觉得,这又是一次耳光,无声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