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恭亲王离去之后,咸丰皇上的病情日益加重。有时连汤药都喝不下去,今日却一反常态,下午的时候仿佛正常人一般竟然吃了一大碗燕窝粥。吃饱的咸丰皇上感觉今天的身体清爽得很,不咳不喘,仿佛病痛全都过去了。但是,心思如此细腻的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是回光返照,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看来自己要为死后做打算了。
他让宫女为他梳理了一番,又换上一件新龙袍,说:“传肃顺、载垣、端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八大臣。”早已等候在外的八大臣,一个个低着头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们在肃顺的带领下,齐跪在龙榻前,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咸丰皇帝抬了一下眼皮,应道:“众爱卿平身!”此时,房内鸦雀无声,包括太监、宫女在内的二十几个人,大家屏住呼吸,连根银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八大臣心里明白,皇上该临终托孤了。所以,他们既难过又高兴。咸丰皇帝环视了一下整齐地跪在面前的八大臣,开口道:“朕再颁最后一道谕旨。”“皇上。”肃顺欲言又止,几位大臣泪如雨下。咸丰皇帝勉强笑了笑,那笑容好凄惨。“众爱卿都不要再哭了。”他一说,景寿与匡源哭得更厉害了。咸丰皇帝为了争取时间,一字一句地说:“朕在位十一年,内忧外患竟十年,如今朕已再无力回銮,回不了京师了。”几位大臣皆忍不住,恸哭起来。咸丰皇帝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皇长子载淳,着立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八大臣听罢,心中大喜,但又不便流露出喜悦之情,便齐声说:“臣等一定尽力辅助大阿哥,效忠朝廷。”咸丰皇帝苦笑了一下说:“朕这便安心了。传大阿哥,朕想再看一看他。”御前太监们岂敢怠慢,连忙去接小皇子载淳,生怕来迟了,父子难以相见。这时,诸王进殿,参见皇上。眼看着皇侄爱新觉罗·奕詝将长辞人世间,老态龙钟的惠亲王绵愉跪在龙榻前,老泪纵横。咸丰皇帝低声说:“五叔,皇侄将去矣。”“皇上放宽心,调养几日便能好起来,别想这么多。”老亲王泪如雨下,八大臣发出哭声,咸丰皇帝也落下了眼泪。这时,门外传来小皇子那稚嫩的童音:“阿玛、阿玛。”
大阿哥跑了进来。此时,殿内鸦雀无声,太监、宫女们没有一个敢出大气的,而且大殿外面围满了人,个个身着官服,脸上冷峻无比,竟没一个露出笑容的。小皇子抬头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哪儿是皇阿玛?往日的阿玛精神饱满、英俊健美,而现在龙榻上的阿玛活像一个死人。小皇子有些惊呆了,迟迟不敢上前。
惠亲王拉住小载淳的手,说:“阿哥,快去拉拉阿玛的手。”
小载淳这才胆怯地上前几步,咸丰皇帝十分艰难地微笑了一下,说:“阿哥,来,坐到阿玛的面前。”
“阿玛。”小载淳扑到咸丰皇帝的怀里,咸丰皇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哽咽着,泪水落到了儿子稚嫩的小脸上。小皇子有些莫名其妙了,他呆呆地望着父皇,一声不响。咸丰皇帝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阿哥,去,给他们作个揖,他们是阿玛所托的八大臣。”
八大臣纷纷摆手,不敢接受。可是咸丰皇帝坚持要这么做。
惠亲王牵着载淳的手,走到八大臣面前,八大臣并排站着。小皇子恭恭敬敬向他们作了揖,八大臣连忙下跪还礼。咸丰皇帝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他完成了一桩心愿:当面托孤。“都跪安吧。”“嗻。”众人轻轻退下,咸丰皇帝感到一阵眩晕,他想睡一会儿。当他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发现皇后正坐在他的身边,虽无语泪已千行。他伸出无力的手握住皇后的手指:“皇后,你来了。”
皇后温情地凝视着咸丰皇帝,仍没有开口,只是泪如泉涌。咸丰皇帝想为她抹去泪水,可是,他总觉得胳臂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皇后,我不行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全靠自己多保重。”
咸丰皇帝连说话都有些吃力,皇后轻轻点头,并不让皇上再说什么。
咸丰皇帝抬起手来指了指玉枕下面,皇后明白他想拿什么东西,于是,她起身手掀开玉枕,是一枚印章,上写“御赏”,旁边还有一个小纸条。皇后打开一看,上面有一行小字:“某如恃子为帝,骄纵不法,卿可按祖宗家法治之,特谕。”皇后有些惶恐,咸丰皇帝凝视着皇后,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在了,你那么善良、宽厚,只怕日后会有人欺负于你。到那时可持此谕保护你自己。还有,保护好丽贵妃等嫔妃,莫让某人太张狂。”
皇后心中当然明白皇上指的“某人”是懿贵妃,她含着眼泪说:“谢皇上。”
“谢什么呢,你我夫妻一场,也没让你享几天福,你连个阿哥都没生,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有愧于你。”
“皇上,快别说了。”皇后一把搂住咸丰皇帝,两个人的泪水打湿了锦被。这时一个女人的低泣声传了进来,咸丰皇帝依然是有气无力地问:“是谁在外面哭?”“是懿贵妃。”“兰儿?让她进来吧。”叶赫那拉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跟在宫女的后面,掩面啜泣。咸丰皇帝轻声说:“兰儿,别哭了。朕即将辞世,真不忍心撇下你们孤儿寡母。”懿贵妃一手拉着皇后,一手拉着咸丰皇帝,只哭不说话。咸丰皇帝努力动了一下身子,从锦被下面掏出一枚印章,声音很微弱:“这枚‘同道堂’赐兰儿,日后下达谕旨时,皇后的‘御赏’章为印起,兰儿的‘同道堂’为印讫,切记。”懿贵妃紧攥“同道堂”印,磕头谢恩,皇后连忙扶起她。咸丰皇帝补充道:“兰儿,日后你要尊重皇后,共哺阿哥,听见了吗?”懿贵妃哭着说:“皇上请放心,兰儿一定能做到的。”“你们先下去吧,朕有些疲倦。”咸丰皇帝的临终安排,并不是任意而为的。他觉得载淳太小,必须有人辅佐他。于是,顾命八大臣的集体智慧和政治经验足以使大清朝顺利地撑下去。而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多尔衮的恭亲王奕被排斥在辅政大臣之外,这就少了一个隐患。况且八大臣中并不全是肃顺的人,六额驸景寿就是一位颇有心计而又不愠不过的人。有他在,肃顺之流不敢太猖狂。另外,咸丰皇帝将“御赏”与“同道堂”两枚印章交给皇后与懿贵妃,无形中又牵制了八大臣,保证了皇权牢牢地掌握在爱新觉罗家族的手中。咸丰皇帝精心安排好一切,他可以放心地去了。
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晨,咸丰皇帝殡天了。
此时,皇后已乱了方寸,她只知道流眼泪,其余的事情无暇顾及。她吩咐大臣们,一切按大行皇帝殡殓礼数办,至于殡殓规模以及具体事宜,她一律不过问。在皇后看来,咸丰皇帝殡天,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虽然懿贵妃此时也很悲痛,但她更需要一份冷静。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群臣中的地位远远不及皇后。多少年来,皇后以仁慈之美德博得大家的好评,即使今后有什么政治上的掀天大浪,也不可能冲毁她那只“大舟”。可懿贵妃这只小船现在还经不起任何风浪,哪怕是小波浪也可能会把她打得粉身碎骨。
叶赫那拉氏必须冷静思考一下,如何才能为自己寻得一处避风的港湾。
热河行宫烟波致爽殿里哭声震天。太监、宫女们一身的孝衣,大臣们一脸严肃地奔来奔去,忙着殡殓之事务,竟无人说一句话。
懿贵妃感到压抑极了,窒息的空气将要把她压碎!
“皇太后请节哀顺变,懿贵太妃请节哀顺变。”
六额驸景寿走向两位皇嫂,欲劝二人节哀顺变。他一开口,懿贵妃便觉得他的称呼很不顺耳。她听得清清楚楚,八大臣之一的景寿对两位皇嫂的称呼已经改变,称皇后为“皇太后”,称自己为“懿贵太妃”,这表明她们的身份已由咸丰皇帝的殡天而改变。
咸丰皇帝驾崩,皇后被尊为“皇太后”,这便意味着新帝是她的儿子,而“懿贵太妃”不过是大行皇帝的遗孀,好像新帝——自己的亲儿子载淳,与她这个生母没什么关系似的。岂有此理!懿贵妃岂能咽下这口气,皇上刚刚驾崩,他们的眼里就没有懿贵妃了,今后还有叶赫那拉氏的活路吗?
想到这里,懿贵妃干脆改低声抽泣为号啕大哭。
“大行皇帝呀,等等臣妾,臣妾随皇上而去呀!”
懿贵妃呼天抢地地叫了几声,只见她双腿一挺,昏过去了。这可吓坏了皇后、众嫔妃及大臣、太监、宫女们。
皇后抹了一把眼泪,焦急地喊:“快把她抬下去,速传太医。”
太监、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懿贵妃抬了下去,太医火速赶来,为她诊脉。
“懿贵太妃乃伤心过度所致,需要静养片刻。”
太医为她开了一剂药方,乃人参、红枣、桂圆等,用老母鸡汁煎熬,利于大补。
太医匆匆告辞,皇太后仍不放心懿贵太妃的身体,亲自询问了太医。
太医如实相告:“懿贵太妃身体虚弱,肝脾两虚,需静养调治。”
当初,懿贵太妃被太监、宫女们小心翼翼抬出灵堂,着实把安德海吓了一大跳。他可真怕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棵能乘凉的“大树”万万不能倒下。小安子急忙上前,太医正低头专心为懿贵太妃切脉,懿贵太妃迅速地瞄了一眼床头的金匣子,安德海全明白了。
这么多年,别说主人的一个眼神,就是她的一声咳嗽,小安子也能准确无误地领悟。小安子立刻从金匣子里拿出一百两银子,揣在袖筒里,他又把其他太监、宫女都支开,乘太医伏案开药方之际,悄悄塞给太医一百两银子。太医立刻明白了安公公的意思。太医见风使舵,在这儿,他可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叶赫那拉氏的政治手腕,他也略知一二,谁敢断言这个女人不是中国第二个“武则天”?于是,太医便耍了个滑头,即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叶赫那拉氏,又不会得罪其他王公大臣。所谓“肝脾两虚”,乃一普遍现象,常言道:十人九虚。万一其他太医复诊,也会得出这个结论,自己不担任何责任,又能讨得叶赫那拉氏的欢心,两全其美。太医暗自笑了,既得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又讨好了懿贵太妃。叶赫那拉氏也笑了,咸丰皇帝的死,对于她来说,是人生的新起点,此时,她千万不能与其他女人一样,只知道悲伤,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安宁的环境,好好想一想今后的路应该如何去走!
懿贵太妃对太监、宫女说:“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太监、宫女们连忙退下,唯有小安子磨磨蹭蹭留在叶赫那拉氏的身边。一见四处无人,小安子壮着胆子说:“主子,大行皇帝已去,奴才能为主子干些什么?”
懿贵太妃白了小安子一眼,淡淡地说:“让我好好睡一觉,鸡汤炖好后,放在灶上别凉了,等我醒来后马上送来。”
“嗻。”
小安子知趣地退下。他知道主子的确累了,也的确饿了。自从皇上殡天,谁也没睡过一场安稳觉、吃一顿好饭。
每次御膳房传来问话:“用膳否?”
皇太后总是冷冷地说:“哀家不用,去问问她们用否。”
皇太后不吃也不喝,其他嫔妃怎能大吃大喝?就这样,懿贵太妃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说到疲倦,更让懿贵太妃难以忍受。按宫廷礼节,皇太后可以坐在椅子上,而嫔妃们必须跪在灵前。她们不但是跪在地上,还要身着孝服,不停地号啕大哭。皇太后默默地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但并不哭出声来,而懿贵太妃等人必须放声大哭,折腾了一天,可把懿贵太妃给累垮了。
在这紧要关头绝对不能垮掉,还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叶赫那拉氏去处理。因此,她就计上心来,上演了刚刚的一幕,不仅博得了大家的同情,还能让自己有时间喘息。皇后是个十分宽容大度之人,她绝不会让强行让自己跪在大行皇帝的灵前。不然的话,自己恐怕现在就不能如此安稳地呆在这里了。现在是想想自己以后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