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黄羲……
没等我说完,她温润的手指压住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能出声。边哽咽着细声说:不能吵,人世太吵了,歌都听得不真切,要听得真切,只有用心去听。
不知听了多少遍,直到挽住她身子的胳膊失去知觉,我低过头去,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睑摸上去还有泪迹。黄羲,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问。
你我湖南之行,你还记得多少?黄羲反问。
都记得。我答她。
黄石寨,天子山?
记得!
陀江?
记得,在凤凰。
那你还记得龙虎山么?单位里组织去玩……你知道么,那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是么。好像在那什么地方,你我落了后头。
那时我心情不好,而你落在后头,是怕我迷了路。
是的,黄羲,那时还下着雨。
还记得我说过一句话么?
哪句话?
在高山绝壁凌空悬出的栈道栏杆前,我说,如果我会掉下去,你一定逃脱不掉干系。
我想起来了,是,你是说过这句话,当时我一愣。我还接了一句,说,你自己掉下去的话,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却说,假如我留点什么东西,然后作一个什么假象,那这可成轰动临川市的桃色新闻了,你想逃也逃不脱的。
我那时奇怪,为何你会说这些,我跟你那时也不熟,你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啊。
是啊,那时不熟,可是,我怎么有那种感觉。有的人,你永远都没有那种感觉,有的人,你一见他,就有感觉了,那种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就如俞姐说的,前世相知过,今生是有印象的。也许,前世你我果真相爱过。
你也同样给我这种感觉。我说。
很喜欢你后来写的《雨游龙虎山》一句:那萋萋而惶惶的雨墨纷纭,是否也因和我一样,忆起千年以前兰房鸳帐里,那娇多情长的旧恩。那时我就想,可能我就是你千年前兰房鸳帐里和你有旧恩的那个人。
雨中的你和雨中的龙虎,给了我这样的冲动,我才有那首诗。
打住,你跟我说过,那是你想到的是俞梅花。
那是我言不由衷嘛。我轻笑说。
别安慰我了,宁捷。
只要你高兴,让我干什么都成。我说。
你就是这样,心太软,而且,你最善迁就,立场也不坚定。所以,你害了俞姐,也害了我。
你这下说实话了,我一直说对不起你们来着。我苦笑着答。
抱紧我。
我依言更加抱紧了她。
他,真不应该到这世界上。可能被抱累了,黄羲挣脱开我说。
谁?哪个他?
我肚子里的。
什么意思啊你!
没什么,我是说,我怕他如同我一样,将来在阴影里生活。
哪会有什么阴影,我们只会给他阳光。
真阳光么?
那当然。
可是,多次在你网页记录里,那么多迷药、绳子、刀具、悬崖、车轮什么的,你为何那么关注血腥的东西?
那……只是闲着没事。
陈警官,他追求过我,其实我曾经,不,现在也非常喜欢他。
是么?
是的,因为他和陈浩洁一样,是肯为我死的人。既然肯为我死,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除了我。
我没有想过伤害他。
我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只是告诉你,陈警官会非常小心你。
还真当我会杀他?我是会杀人的人么?
因为,我把你的情况,也告诉了他。
我沉默不语了,因为,我确实动了杀陈警官的念头。最后的设想是:约他出来,迷翻他,然后拿保鲜纸,一层层的遮住他能出气的地方……最后,到湖南凤凰,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消失掉自己。
宁捷,你真傻,你难道不知道,俞姐之所以把什么都告诉陈警官,其实就是想寻死,她用这种方式解脱啊。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俞梅花告诉不告诉陈警官什么,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真的!
宁捷,黄羲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你能不演戏呢!
我没演戏,我站了起来答她。边走到阳台边,打开一点窗户。外面寒气扑上来,我却如同吸了大麻般亢奋。我说,黄羲,别什么都自作聪明,整天呆在家里瞎想,你应该多多在小区里散散步,或者外面走走。
我是该走走。黄羲冷冷地说。
我去睡了,黄羲。
不,你冷静下来,我想要你给我写一首诗,如同在凤凰一样。
这个时候,我怎能写诗?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必须写给我,而且,一定写龙虎山。写的时候,你把卢溪河当成陀江,将龙虎山当作黄石寨,总之,你要将我们在湖南相恋的感觉写下来。
要这个干嘛呢,黄羲。
宁捷,如果会失去你,我就什么也留不下了,我怕啊!说着,黄羲又哭了。
乳白色的和谐号动车D205停在南昌火车站2号站台上。
推着行李包准备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一熟悉的人影向我跑来。列车员、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她面前纷纷避让,她穿着乳白色的狐领大衣,衣领两端两个白色绒球像蝴蝶一样纷纷起舞。
冷冷的雨伴着洌冽的风,随着她裹挟到我的身边。
她不是黄羲,她和我擦肩而过。
黄羲已经死了,她的骨灰盒便在行李包中,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滑行。
那天,我正在上班,接到她的电话,她哭着的声音:对不起,宁捷,对不起,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洒在陀江吧。
打回去,关机。
报案,电话记录里显示那是从鹰潭打过来的,地点,龙虎山。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和警察们直接到那临空栈道所临的山崖下,那里躺着两具尸体,面目全非。一具是黄羲,一具是陈警官。
警察们在法医勘验之后,对着他们俩,摘下帽子,嘘唏不已。
整理两个人的衣物时,两个人的衣服口袋里都有各自笔迹的一首诗,诗名都曰:石鸳鸯。
“怀念像水草,你不游,它也作绵思状。
幽幽卢溪河,滢滢转转,天玄而地黄。
我与她,此情此景无忧伤。
影相随,灵相伴,龙虎相偎与山岗。
念时光,忆旧乡,戏梦怡情夜风凉。
爱,早已高悬在穹岩上。
我与她,心比翼:此爱如棺齐天荒。
躯尽散,情与愿:你我且做石鸳鸯。”
两个人的诗稍有不同,黄羲诗里的“她”变成了“他”。
这诗是前天晚上的夜晚,黄羲硬逼着我连夜写的,只作了稍微改动,比如黄羲诗里的“她”,还有“躯尽散”、“石鸳鸯”等。
原诗根本就没有拟题。
我什么都明白了。
警察问我,你如何知道,他们可能在这里。
这里的栏杆不高,她说过。我对警察说。
那天,她在栏杆边作飞翔动作,然后对我说,假如我掉下去,你一定脱不了干系。犹言在耳,在耳犹言。她怎么真跳下去了呢。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警察没有过份打扰我,他们窃窃地讨论着这极具悲剧意义的场景。
一定是自杀,没有任何悬念,我听到一位声音洪亮、像当官样子的中年警察说。
他们太任性了,再怎么说,也得把孩子生下来啊。一位年轻的警察说。
孩子是谁的,陈警官的么?压低的声音接口问。
没有人回答,一些警察眼睛向我瞟来。
爱情嘛,真说不清楚!不过,确实太任性了,现在的八十后的人,真不明白!一位中年女性警察的声音。
列车开动了,这是动车,火车速度一下子窜上了200公里每小时。
那时,我和黄羲去长沙是坐豪巴去的。
那天我走到汽车站,年轻、漂亮的黄羲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对眼色四处游寻的我,说,没有谁,就我们俩。
怀念象水草,你不游,它也作绵思状。
手机铃声响起。
我摁下接听键,又启动扬声器。这几天,我的听力及视力严重下降,听的声音,老是混着黄羲纯净娇巧的声音。而眼视之处,黄羲总是步态婀娜的样子向我走来。
宁捷,我是俞梅花。
谁,你是谁。这里好吵。
俞梅花啊。
俞梅花么?你是俞梅花!
是的,我在九号车厢。
什么九号车厢,你也在和谐号么?我站起来说。
是啊,你在哪,在哪节车厢?
我在哪?我在哪呢?不知道,我忘了,我只知道我在黄羲身边。我瞥着我座椅旁边的行李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