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靖松被放出来了。
县革委会的人对他很客气,暂时把他安排在县招待所,而且派了他曾相熟的人来看他,嘘寒问暖的,还带他到人民餐厅里吃饭,给了他足够的粮票、布票和一些钱。
尽管这客气来得较晚些,但关在牢改农场两年,没来由被放出来,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他还奢求什么呢。
相熟的人叫李春,于靖松原先在知青办的时候,李春是他的同事。
李春对于靖松说,你父亲被平反了,所以你可以马上回城,而且可能被安排在上海公安系统工作,只要你愿意。
我可是小偷,偷了不少的钱,偷卖了生产队的牛,怎么说回去就回得了呢?于靖松冷笑着说。
李春听了露出神秘的神色,说,上海那边来大官了,可能,是你父亲的战友。他那是什么层次的,老公安啊,一翻卷宗,这典型一个冤假错案、证据不足嘛!谁会偷了集体的钱,却放在自己枕头底下?如果这样便定你是小偷,那害人岂不很容易?哎,那些公安局的人,还有那些人保干部真弱智。
于靖松打断了他的话,说,恐怕不是弱智,那是指鹿为马着横行乡里,那是无法无天地横行霸道!这怕不是一般地冤假错案,这是比小偷作恶还可恶千遍的作恶!你想想,小偷偷的只是少许钱物,而他们偷的,是道德、正义、良心和社会公信力!社会没有正义了,老百姓便在惊恐中度日,随时要面对可能来的中伤、诽谤和灾难!这多么可怕!
可能你不知道,四人帮已经粉碎了很久,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召开了,社会正向好的一面发展,靖松,请相信党,相信社会主义!
我当然相信。我还相信,这个社会有正义原则。就象光明总是在人们生活的白天,而黑暗,只能留在人们的梦里。当然,有人喜欢在黑暗里活动,做苟且之事,但他们那些苟且之事,永远不会显形于光明。
李春听了,神情黯然下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笑我?于靖松奇怪地问他。
不是,我在想,人活着是不是有点多余?你看,几百万几亿年的洪荒世界,偏偏让人类存在几千年,而又让某个人活着区区不过百年,你看,人活着真没劲,干嘛来?多余,不如将灵魂继续洪荒,永远洪荒。洪荒了,便不醒来。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于靖松笑说。
世间充满了多余的人,而有的人,该活着。可那管生命的,却糊涂地让他们丢了性命……
你在说什么,死啊活的,有什么事,直接说!于靖松了解他,他如果拐弯抹角地说着什么大道理,那一定要引出什么事。于是不耐地说。
与其说是他们丢了生命,还不如说,是生命丢了他们。
李春,你到底想说什么,谁丢了生命?你他妈的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李春的样子令于靖松突然想起什么,一种不明就里的不祥之感突袭过来,他焦躁着真想冲李春打一拳。
靖松老弟,组织要我告诉你,你弟弟,于青松他……他死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于靖松猛扑过去抓住李春的衣领说。
朝阳如血,残阳也如血。
山原公社和玉宁公社,所有还没有回城的知青,包括嫁了人或娶了妻,暂时不能回城的;办了假离婚但舍不得家人,还没有回城的;没有彻底搞清问题的黑五类分子,或有海外关系没有回城的,这些人都来参加于青松和林素云的婚礼。但要说人多,那就太勉强。也不过三十几个。时间已经是1979年,有多少知青还没回城呢!
尽管知青点已经解散,但没回城的都是兄弟,人们从村委会各处集拢来,说是喝他们的喜酒,实际上就是专为发一下疯,利用醉酒表示一下不满罢了。
这个时候,于青松却和林素云结婚,难道回上海结不成么?大家其实都是这么想的,这么想就觉得他们结婚非常怪异,怪异了便想这场婚礼一定不祥。
出了事后,大家都这么说。
事情总是这样,有了开头,便有结尾。可谁能想到于青松和林素云的婚姻,有开头,有结尾,只是欠缺了过程。
如果非要找一个过程,那么于靖松唯一能知道的,便是于青松曾经和吴德民打过一架,那场架于青松大获全胜,吴德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时付南林死后不几个月,吴德民便来林素云家来纠缠。林素云没有办法,只好告了假,跑到玉宁公社于青松那儿去。
那时候,林素云只能依靠于青松,想不出她还能依靠谁。
吴德民便跟着找到玉宁公社。
一片很大的油菜花地的前头,迎风涌动漫无边际的澄黄里,林素云在奔跑,两条黑亮的粗辫随着展开,成了令人见了精神一亮的旗。
其实后面根本没有人追,油菜花地另一边尽头,刚刚冒出吴德民傻乎乎的特务头。
林素云说,替我杀了他,杀了他;谁杀了他,我愿意替他做牛做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于青松二话不说,便冲了过去。
这就是于靖松知道的,所有林素云和于青松在一起的事。除了这件事,于靖松对他们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自己身陷劳改农场,他们非但没来看他,甚至一封信也没来过,这是为什么呢。想着想着就苦恼,苦恼一直折磨着于靖松。
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有时候,真相根本不是相,你没有办法弄清它,它就是等于假相,是虚无。
时间带着假相,带着虚无流淌,真相却被隐藏。
比如他们为什么在山原公社结婚?闹婚时为什么来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会恰逢那时,两个村委会会突然发生械斗,而械斗的场所竟然是他们的结婚现场……
这些只有天知道。
于靖松不了解这些真相,那就好似等于那些问题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吴德民来过凶斗现场。作为山原区公所的副所长、县人保组副组长的他反映奇快,迅速带来了人制止械斗的发生。但不出意外,他来了,局面反而更加混乱,四处更是血肉横飞、哭爹叫妈。
于青松便这样倒在村民借给他的,临时婚房的门槛外边。他捂着肚子,喷了满嘴血。
他刚刚把林素云锁在房里面,尽管林素云把门拍得山响。一伙不知来历的人冲了进来,把他裹挟在争斗中。
他失去了生命。
满地的红色纸屑,那是知青们不久前在婚礼上扔的。那些屑纸,纷纭着幸福落在于青松和林素云的头上。
头上、身上还粘着那红纸屑,那是他生命中唯一有亮色的东西;头上、身上还粘着很多血,那是他生命中最能诠释生命终结的东西。
知青们愤愤地对于靖松说,一定是有人暗害了于青松,这结婚结得太古怪邪门,那根本与他们无关的械斗,为什么会把凶斗的中心,指向新郎新娘呢?
除了于青松,其它所有的知青都毫发无损。
于靖松找到了林素云。
林素云的眼色是定的,从她的目光里,于靖松看到可怕的深渊。
她总是一言不发,无论任何人问她。
她经常一个人到于青松的坟前,读诗、唱曲、烧纸。
读的全是她写的思念之诗,唱的全是《牡丹亭》里的唱曲,烧的可不是黄裱纸,那是她亲自写的诗,还有真纸币、布票、粮票等等。
她烧着边说,冥钱全是骗人的,我只会给你用真钱……只要我在人间,你就在人间。
于靖松想办法安慰她,但所有的话都是白说。她眼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用她的一双深洞,把他的话陷入进去,无影无踪。
她是怀着孕的,也许,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她时常会抚摸着肚子,这时,于靖松感觉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于靖松开始忙回城的事,自己是很轻松就能办到的,麻烦的是林素云,报表早报上去,可上面以种种理由拖办。
一定是吴德民搞的鬼,于靖松恨恨地想。
他也暗自调查弟弟的死因,但和付南林一样,很难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吴德民杀人。
县公安局的人笑他,怎么老盯着他?他会功夫,玩笑了吧!才半年前,你弟弟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不得不佩服吴德民。
焦躁时,他便想干脆一了白了,和吴德民拼了命去,可一瞧瞧林素云,还有她肚里的孩子,他只好忍住了。
还是走吧,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报仇的事,以后再说。
他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的那名老战友,要他二、三个月后,等林素云把孩子生下来,做好月子,帮忙把她弄回上海。
顺便他把堂弟的冤死告诉了他,要他做为一个老公安,对这个案件的看法。
老公安说他早知道这个事,也亲自带人查了,确实很棘手。因为时间短,所以只能委托当地公安认真调查此事。老公安说,你回来吧,学做你父亲一样的出色刑警,也许,在学习的过程中,这个案子便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了。
林素云生了,是个女孩。
林素云真是是“坐”上了月子,她懒得下床,懒得说话,懒得吃东西。连擦擦身子,她也不愿。于靖松只好千求万求人的,四处找大娘大嫂照看她。
后来,连用眼睛看人都懒了,总是半闭不闭的,你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眯着眼睛瞧人的。
孩子她也不管了,反正,她也没奶水。
可苦了于靖松。
可相对她后来的精神错乱,以及她的死,这点苦算什么呢。
她说话了,也下地了。
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边际;而出去了,却经常让于靖松寻她到半夜。
她对于靖松说,你只是靖松,不是青松。然后重复重复说着,说得令人心烦。
后来她变了一种说法,说:我还说你是青松,不是靖松,真笑人呢!然后重复重复着说,说得于靖松一听脑袋就麻。
她常常到青松坟地里去,这路线看来她脑子里非常清晰的,他跟过她一段时间,到离云台,说后唱罢烧完,她便会沿着原路回来,一点不让人担心。
那时候于靖松还担心、照看她的女儿,于梅。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她走的时候天阴阴的,阴得令于靖松胃疼。
事情有了开头,就有结尾,还是那句话。
他本来想阻止她去,但那天于梅哭得厉害,他一下子没顾得上。眼睁睁地看着她拿了写了诗的纸要走出去,只得喊,带伞!
她很听话的回来,拿了伞,夹在腋下,然后,突然向他投来灿烂一笑,边把手里写了诗的举着向他展开,示意给他看,然后才转身出去。
她的笑令于靖松难忘,如冬日里的梅花,挣扎着在寒冷中凝香吐妍。
后来,于靖松把她的女儿起了个单名,梅。
那首诗于靖松也是印象深刻的,那便是《思。重九》。
很奇怪,她什么都不正常,可写诗、读诗、唱曲、烧纸却很正常,和她生孩子前没有两样。
他就这样望着她走入阴云的深处。
雨下来了,很大。接着,电闪雷鸣。
于靖松慌了,连忙撑了伞,先把孩子抱到隔壁大娘处,然后飞也似的往山上离云台跑去。
她死了,全身裸露俯卧着融入大地。
她的身体有惊人的白。犹如陨落的电光,犹如失落于人世污垢的,一朵白云。
雨刮器默默扫着挡风玻璃。
时间,不会因为听了什么而踯躅脚步,无生命的的雨刮器也这样。只要付青生不关上它,它便“卡塔卡塔”不停息地聒噪着。
付青生的双臂支在方向盘上,两手掌抚面,于梅的叙述,把他凝成痛苦的雕像。
光团,在雨雾中浮泛;人世,却在苦难中寂然。
雨声失语了,大自然的声音,变成人听不清的幽语。
汽车发动,于梅猝不及备,身子往后便倒,伴着她一声尖叫。
对不起!付青生忙不迭地刹车,边反过头来对于梅说。但目光一与于梅接触,便眼色游移开去,似乎怕与于梅对视。
准备走么?于梅问。
嗯!
我以为你会下车!
雨刮器兀自“卡塔卡塔”,好像感受着付青生的沉默。
我以为母亲的坟前,那寥寥无几的祭拜者中,今天会有位特殊的人……母亲魂里梦里都盼望的那个人会来看她!于梅冷笑了说。
别说了!
我偏说,你还是公安局的人呢!公安局的人是什么人啊,我打小就崇着拜着,以为有了他们,那坏人便会无处藏身,终会变成过街之鼠被人捉杀。可是,我错了,你连普通人都不如,甚至……
甚至什么?
我不说!
说!
我想说,可是我不能?
有何不能?
你可以不当我是你妹妹,可我不能不把你当我哥哥!
吉普车再次发动,充耳不闻于梅的责难。
刑警学院的实弹射击训练馆。射击位上,于梅手端着小口径手枪,平伸手臂,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声枪响,后面传来于雪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