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可爱是吧?那你呢,我亲爱的,你又是从哪里搞到那位尤物的?”
“在那不勒斯咖啡馆。”
“你们俩今晚很开心喽?”
“哦,千金难买。”我说。
布蕾特笑了。“你这么干可不地道,杰克。这对我们大家都是种冒犯。你看看那边的弗朗西丝,还有乔。”
这是说给科恩听的。
“这可是应该进行贸易管制的。”布蕾特说。又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一丝都不醉嘛。”我说。
“是呀,一点没错。换了你跟我交往的这帮人在一起,也准保不会喝醉。”
音乐再次响起,罗伯特·科恩说:“肯赏光跟我跳支舞吗,布蕾特夫人?”
布蕾特冲他微微一笑。“这支舞我已经答应跟雅各布一起跳了。”她又笑了,“你这名字还真是《圣经》味儿十足,杰克。”
“那下一支怎么样?”科恩问。
“我们就该走了,”布蕾特说,“我们在蒙马特尔[35] 还有个约。”
跳舞的时候,我从布蕾特的肩膀上望过去,但见科恩还站在吧台边上,盯着她看。
“你又迷倒了一个。”我对她说。
“别说了。可怜的家伙。以前我一直都没发觉。”
“哦,好吧。”我说,“依我看你是多多益善吧。”
“别说傻话了。”
“被我说着了。”
“哦,管它呢。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不怎样。”我说。我们跟着手风琴跳着,有人又弹起了班卓琴。我觉得很热又很快活。我们从若尔热特身边舞过,她正跟那帮人中的另外一个跳呢。
“你鬼迷了什么心窍,把她给带了来?”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带过来了。”
“你是又开始罗曼蒂克了。”
“不,是无聊了。”
“现在呢?”
“现在好了。”
“我们离开这儿吧。照顾她的人多的是。”
“你愿意?”
“不愿意我干吗要提出来?”
我们离开舞池,我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外套穿上。布蕾特站在吧台边。科恩在跟她说话。我在吧台边停下来,问他们要个信封。老板娘找了一个。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放在信封里,封上口,然后递给老板娘。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如果问起我,请把这个交给她好吗?”我说,“要是她跟那几位绅士中的哪一位一起走,就请帮我保管一下。”
“C’est entendu,Monsieur[36] .”老板娘道,“您这就走?这么早?”
“是呀。”我说。
我们朝大门口走去。科恩还在跟布蕾特说话。她道了声晚安就挽起了我的胳膊。“晚安,科恩。”我说。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我们要找辆出租车。
“你那五十法郎是有去无回了。”布蕾特说。
“哦,不错。”
“没有出租车。”
“我们可以走到先贤祠,在那儿打车。”
“我们到隔壁的酒吧喝一杯,叫他们帮我们叫辆车。”
“你连过马路的这几步路都不肯走。”
“只要能不走我就不走。”
我们走进隔壁的酒吧,我打发一个服务生去叫车。
“好了,”我说,“我们终于摆脱他们了。”
我们靠着高高的镀锌吧台站着,默默地望着对方。服务生进来说出租车已经等在外头了。布蕾特使劲捏着我的手。我给了服务生一法郎,我们就出去了。“我叫司机往哪儿开?”我问。
“哦,就说随便兜兜吧。”
我就跟司机说去蒙特苏里公园,然后上车,砰的把车门关上。布蕾特缩在角落里,眼睛闭着。我坐在她身边。出租车颠了一下就启动了。
“哦,亲爱的,我过得实在是太惨了。”布蕾特说。
第四节
出租车爬上山头,经过灯火辉煌的广场,又进入黑暗当中,继续攀行,然后在平地里驶入圣爱蒂安迪蒙教堂[37] 后面的一条暗街,平稳地沿着沥青路往下开去,经过一片树林和停在护墙广场上的公共汽车,再转入穆孚塔路上的鹅卵石路面。街道两旁是灯光明亮的一间间酒吧和一直营业至深夜的商店。我们本来分开坐着,车子在古老的街道上一路颠簸,使我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布蕾特把帽子摘了,头朝上仰着。借着还在营业的商店里的灯光,我能看到她的脸,然后又暗了,在我们开上高柏林大街的时候,我又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这条街的路面给挖开了,工人在电石灯照耀下在电车轨道上施工。[38] 在明亮的光照下,布蕾特的脸一片惨白,长长的脖颈也一览无余。街道再次沉入黑暗,我吻了她。我们的嘴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突然她把头扭开,紧紧地缩在车座的一角,跟我拉开最大的距离,深深把头埋下。
“别碰我,”她说,“求你别碰我。”
“怎么了?”
“我实在受不了。”
“哦,布蕾特。”
“不能这样。你应该知道。我受不了,就这么回事。哦,亲爱的,请你理解!”
“你不爱我吗?”
“不爱你?你只要一碰我,我全身就都化了。”
“对此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坐起身来。我伸出胳膊搂住她,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们都平静下来。她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直看进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会让你禁不住怀疑她是否真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你。她让你觉得,在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停止观看以后,她的眼睛仍旧会一直看下去。她看你的方式就仿佛她会用这种眼神看尽世上的一切,世间万物无一例外,可事实上她害怕很多东西。
“咱们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说。
“我不知道,”她说,“我可不想再经受一遍地狱的折磨了。”
“咱们相互间最好离得远远的。”
“可亲爱的,我必须得看到你。你还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可结果总是这样。”
“这是我的错。可咱们难道不是已经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了吗?”
她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她的眼睛有不同的深度,有时看起来像是块平板,可现在你能一直看进去。
“我把很多人都拖进了我的地狱。现在我在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别说傻话了,”我说,“而且,我的遭遇就该当个笑话来看。我从来都不去想它。”
“哦,是呀。这个我可以打保票。”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打住。”
“我自己就嘲笑过它,有那么一次。”她不再看我,“我哥哥的一个朋友从蒙斯的战场上回家来,就是那个样子。这真像个该死的笑话。小伙子们什么都不明白,是不是?”
“是呀,”我说,“谁不是这样,什么都不明白。”
我相当圆满地通过了这个话题的考验。我曾反反复复,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包括某些创伤或是残疾会成为大家寻开心的对象这样的角度,可是对于那个承担这份创伤和残疾的人来说,这仍然是开不得玩笑的。
“是好玩,”我说,“很好玩。还有,爱上某个人也很好玩。”
“你这样想?”她的眼睛再次成了平板一块。
“我说的不是这个方面的好玩。不过它总归是种让人觉得享受的情感。”
“不,”她说,“我觉得它就是人间地狱。”
“能相互见面总是好的。”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你不想跟我见面?”
“我没办法。”
此刻,我们就像坐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右边就是蒙特苏里公园。
那家饭店有个水池养着活的鲑鱼,坐在饭店里就能眺望公园的景色,可现在已经关门了,里面一片漆黑。司机扭过头来。
“你想去哪儿?”我问。布蕾特把头扭开了。
“哦,去‘雅士’吧。”
“雅士咖啡馆[39] ,”我吩咐司机,“在蒙帕纳斯大街[40] 。”我们径直开下去,绕过守卫着开往蒙鲁日的电车的贝尔福的石狮子。布蕾特目不斜视,直望着前头。开到拉斯佩尔大街[41] 的时候,蒙帕纳斯的灯光已经在望,布蕾特说:“我想请你做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见怪。”
“别说傻话了。”
“到那儿之前,再吻我一回。”
出租车停下来,我下车付了车钱。布蕾特下车的时候把帽子戴上了。她跨出车门的时候把手伸给我。她的手在哆嗦。“我说,我看起来是不是狼狈不堪?”她把那顶男式风格的帽子拉下来半挡着脸,朝咖啡馆走去。咖啡馆里面,靠着吧台、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的,又是刚才参加舞会的那大部分人。
“嗨,伙计们,”布蕾特说,“我要喝上一杯。”
“噢,布蕾特!布蕾特!”那个小个子的希腊肖像画家赶紧挤到她跟前。此人自称是位公爵,大家都叫他齐齐。“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嗨,齐齐。”布蕾特说。
“我想让你见个朋友。”齐齐说。一个胖子走上前来。
“米皮泼泼洛斯伯爵,来见见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
“你好。”布蕾特说。
“哦,不知道夫人您在巴黎过得是否开心?”米皮泼泼洛斯伯爵问道,此人在他的表链上拴了颗麋鹿的牙齿。
“挺好的。”布蕾特说。
“巴黎是个不错的城市,”伯爵道,“不过我猜您在伦敦肯定有非常精彩而又隆重的社交活动。”
“哦,没错,”布蕾特道,“应接不暇。”
布拉多克斯从一张桌子后面叫我。“巴恩斯,”他说,“来喝一杯。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刚才吵得可凶了。”
“吵什么?”
“是为了老板娘的女儿说了句什么话[42] ,吵得沸反盈天。她可真厉害,你知道。她把黄卡[43] 都亮出来了,要求老板娘的女儿也亮出来看看。我得说吵得可真够劲儿。”
“最后怎么收场的?”
“哦,有人把她送回家去了。真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满嘴她们那一行的行话。坐下来喝一杯吧。”
“不了,”我说,“我得闪了。看见科恩了吗?”
“他跟弗朗西丝回家去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了一句。
“可怜的家伙,他看起来情绪低落极了。”布拉多克斯说。
“这话一点不假。”布拉多克斯太太说。
“我必须得闪了。”我说,“晚安。”
我到吧台边跟布蕾特道了晚安。伯爵正在叫香槟。“肯赏光跟我们一道喝一杯吗,先生?”他问。
“不了,非常感谢。我得走了。”
“真的要走?”布蕾特问。
“是的,”我说,“头痛得厉害。”
“明天能见吗?”
“来我办公室吧。”
“恐怕不成。”
“好吧,那在哪儿见?”
“五点钟左右哪儿都成。”
“那就在对岸找个地方吧。”
“好的。五点钟我在克里龙[44] 。”
“一言为定,可别失约。”我说。
“放心吧,”布蕾特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迈克尔有信来吗?”
“今天有一封。”
“晚安,先生。”伯爵道。
我走到外面的人行道,朝圣米歇尔大街走去,经过“圆亭”[45] 的咖啡座,这时候还挤得满满登登的,又朝对过的“圆顶”看了一眼,这家的咖啡座把人行道都占满了。有人在某个咖啡座上朝我招手,我也没看清是谁,继续朝前走。我想早点回家。蒙帕纳斯大街上渺无人迹。拉维涅餐馆大门紧闭,“丁香园”外面的桌子都摞了起来。我经过内伊[46] 的雕像,雕像在弧光灯的照耀下耸立在刚吐出新叶的栗树丛中。基座上倚着一个已经枯萎的紫色花环。我停下脚步,读着基座上的铭文: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献,某年月日;日期我已经忘了。他看起来很不错,这位内伊元帅脚踏长统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新叶当中挥舞着宝剑。我的寓所就在街道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几步就到。
门房里还亮着灯,我敲了敲门,门房太太把我的邮件递给了我。我道了声晚安就上楼去了。有两封信和几份报纸。我在饭厅的煤气灯下浏览了一下。信是从美国寄来的。一封是银行的结单,说是我的账户还结余二千四百三十二点六美元。我拿出自己的支票本,扣除本月一号以来开出的四张支票的金额,发现我还结余一千八百三十二点六美元。我把这个数额记在结单背面。另一封信是份婚礼喜帖。阿洛伊修斯·柯比先生和太太宣布他们的千金凯瑟琳即将喜结良缘——我是既不认识这位小姐,也不认识她要嫁的那位官人。同样的喜帖想必已经发遍了全城。这名字很有趣。要是我真认识一个叫阿洛伊修斯的人,我肯定会记得的。这是个典型的天主教徒的名字。喜帖上还印了个纹章。就像那位希腊公爵齐齐,还有那位伯爵。那位伯爵真逗。布蕾特也有个头衔呢,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吧。
我扭亮床边的灯,把煤气关掉,把宽大的窗户打开。床距离窗户很远。外面有辆夜车,在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往市场上运蔬菜。你睡不着的时候会觉得夜间非常吵。我脱掉衣服,望着床边大衣橱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典型的法国式。我觉得也还挺实用的。哪里受伤不好啊,偏偏伤到那里。想来也是挺好笑的。我把睡衣穿上,上了床。我把那两份《斗牛报》带了过来,这时把封皮扯掉。一份是橙色,另一份是黄色。两份肯定都有同样的新闻,所以读了一份,另一份也就基本报废了。《牛栏报》比较出色些,我就先看它。我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连读者来信栏和斗牛节目单都没放过。我把灯熄了。也许能睡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