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外间的办公室看报,我和总编、出版人一起紧张地工作了有两个钟头。然后我把打字稿的正副本拣开,把我的名字打上去,把稿件装进几个马尼拉纸的大信封,揿铃叫上一个听差,吩咐他把信封送到圣拉扎尔火车站。我走到外间,发现罗伯特·科恩已经在一把大椅子上睡着了,头枕在胳膊上头。我不想叫醒他,可我想把办公室锁上,关门走人了。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晃了晃脑袋。“我办不到。”他说,脑袋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我办不到。不管怎么说我都办不到。”
“罗伯特。”我摇着他的肩膀叫他。他抬头看看,微微一笑,眨巴着眼睛。
“方才我喊出声来了?”
“说了点什么,可听不清楚。”
“上帝啊,多么讨厌的噩梦!”
“是打字的声音催你睡着的吧?”
“大概是吧。昨晚我一夜都没合眼。”
“在干吗?”
“讲话呗。”他说。
我想象得到。我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想象我朋友们卧室里的情形。我们出去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喝了杯apéritif[16] ,望着傍晚大街上[17] 拥挤的人流。
第三节
这是个温暖的春日夜晚,罗伯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那不勒斯咖啡馆的露台上,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电光的标志和招牌从夜色中浮起来,红绿的交通灯循环往复,人来人往,出租马车贴着拥挤的出租车流马蹄嘚嘚地驶过,poules[18] 也出来活动了,或单人独往或结对成双,四处觅食。我盯着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走过我的桌子,看她沿街走去,直到失去踪影,又盯住另一个,然后看到第一个又走回来了。她再次从我的桌边走过,这次我跟她对上了目光,她就走过来在桌边坐下。服务生走上前来。
“哎,想喝点什么?”
“佩尔诺茴香酒。”
“小姑娘可不该喝这种酒。”
“你才是小姑娘呢。Dites gar觭on, un pernod[19] .”
“也给我来杯佩尔诺。”
“怎么了?”她问,“想乐和乐和?”
“当然了。你不想?”
“不知道。巴黎可是什么鸟都有。”
“你不喜欢巴黎?”
“不喜欢。”
“那干吗不到别的地方去?”
“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这不是挺开心的嘛。”
“开心,去他娘的!”
佩尔诺是一种绿茵茵的苦艾酒[20] 的代用品。加上点水以后它就变成了乳白色。味道很像是甘草,颇能提神醒脑,不过也能同样容易地把你给撂倒。我们俩坐在一起喝着佩尔诺,那姑娘看起来阴沉沉的。
“好了,”我说,“你是不是打算请我吃饭?”
她咧嘴一笑,我这才明白她干吗老沉着个脸不笑。把嘴巴闭上以后,她还是个相当俊俏的姑娘。我付了酒钱,我们一起走到街边。我叫住一辆马车,车夫把车一直赶到路牙子边。我们安坐在缓慢、平稳行驶的fiacre[21] 里,沿着歌剧院大街,经过一家家已经关门闭户的商店,商店的橱窗还灯火辉煌,这条大街是如此宽阔,还亮闪闪的,几乎像是给遗弃了。马车经过纽约《先驱报》分社,但见橱窗里摆满了时钟。
“摆这么多钟是干吗的?”她问。
“它们显示的是美国各地的时间。”
“别糊弄我了。”
我们从歌剧院大街转到金字塔路,穿过里沃利路的车流,经过一道幽暗的大门进入杜伊勒利花园[22] 。她依偎在我身上,我伸出胳膊搂住她。她抬头等着我吻她。她伸手碰了碰我,我把她的手推开了。
“不用了。”
“怎么了?你有病?”
“是的。”
“谁没病?我也有病。”
我们出了杜伊勒利花园,来到明亮的大街上,然后穿过塞纳河,转到圣父路上。
“你要是有病的话就不该喝那杯佩尔诺。”
“你也是。”
“我喝不喝都一样。对女人来说都一样。”
“你叫什么?”
“若尔热特。你怎么称呼?”
“雅各布。”
“这是个佛兰芒人[23] 的名字。”
“美国人也有。”
“你不是佛兰芒人?”
“不是,美国人。”
“好极了。我讨厌佛兰芒人。”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餐厅。我叫cocher[24] 停下。下了马车,若尔热特并不喜欢这地方的外观。“这家餐厅可不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我说,“也许你更愿意去‘富瓦约’[25] 。那你干吗不待在马车上继续朝前走呢?”
之所以搭上她,纯粹是因为一时的感情脆弱,模糊地觉得有个人陪我一起吃饭感觉会好一些。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跟野鸡一起吃饭了,已经忘了这该有多么无聊了。我们走进餐厅,经过账台后面的拉维涅夫人,进了一个小单间。若尔热特吃了点东西以后情绪好了些。
“这地方还不坏,”她说,“说不上时髦,不过饭菜还不错。”
“肯定比你在列日[26] 吃得好。”
“你是说布鲁塞尔吧。”[27]
我们又叫了瓶红酒,若尔热特开了个玩笑。她微笑着,把一口坏牙都露了出来,我们一起碰杯。
“你这人不坏,”她说,“真可惜你染上了病。咱们挺说得来。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我说。
“哦,那场肮脏的战争。”
我们有可能就这么继续说下去,谈着那场战争,然后一致同意那事实上是场文明的浩劫,也许最好还是不要有这场战争。可我实在厌烦透了。正在这时,另一个单间里有人叫我:“巴恩斯!我说,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是个朋友在叫我。”我解释道,走了出去。
原来是布拉多克斯跟一大帮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有科恩、弗朗西丝·克莱恩、布拉多克斯太太,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你要来参加舞会的,对吧?”布拉多克斯问道。
“什么舞会?”
“哎呀,就是跳舞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重新开始跳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嘴道。
“你一定得来,杰克。我们都要去的。”弗朗西丝从桌子那头跟我说。她个头高挑,面带微笑。
“他当然会来的,”布拉多克斯说,“进来跟我们一道喝杯咖啡吧,巴恩斯。”
“好呀。”
“把你的朋友也带上。”布拉多克斯太太笑着说。她是个加拿大人,具备加拿大人所有轻松优雅的社交风度。
“多谢,我们一定来。”我说着。回到了小单间。
“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若尔热特问。
“作家,艺术家。”
“塞纳河这边这种人多得是。”
“太多了。”
“是这么回事。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倒是真能赚钱。”
“是呀,说得对。”
我们吃完了饭,把酒也喝干了。“来吧,”我说,“咱们跟他们喝咖啡去。”
若尔热特把手提包打开,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用口红重新画了下唇型,正了正帽子。
“好了。”她说。
我们走进那间坐满了人的单间,布拉多克斯和另外几个男人都站起来表示迎接。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未婚妻,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我说。若尔热特摆出一副完美的笑容,我们跟大家一一握手。
“你跟那位女高音若尔热特·勒布朗[28] 是亲戚吗?”布拉多克斯太太问道。
“Connais pas[29] .”若尔热特答道。
“可你们俩同名同姓啊。”布拉多克斯太太热忱地坚持问道。
“哪里,”若尔热特说,“根本就不是。我姓奥宾。”
“可是巴恩斯先生把你介绍为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布拉多克斯太太仍穷追不舍,她一说起法语来就兴奋莫名,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是个傻子。”若尔热特说。
“哦,这么说来他是开玩笑呢。”布拉多克斯太太道。
“没错,”若尔热特说,“为了逗逗趣。”
“你听到了吗,亨利?”布拉多克斯太太朝桌子那头的布拉多克斯喊道,“巴恩斯介绍他的未婚妻叫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其实她姓奥宾。”
“当然,亲爱的。是奥宾小姐,我早就认识她了。”
“哦,奥宾小姐。”弗朗西丝·克莱恩叫道,她的法语说得很快,而且在发觉自己当真讲的是法语时也不像布拉多克斯太太那样显得既骄傲又有些诧异。“你在巴黎待了很久了吗?你喜欢这里吗?你热爱巴黎,对不对?”
“她是谁?”若尔热特回头问我,“我一定得回答她的问话吗?”
她又转向弗朗西丝,见她微笑着坐着,交叉着手指,脑袋擎在长脖子上,噘起嘴巴来正准备再度开口。
“不,我不喜欢巴黎。这里又贵又脏。”
“真的吗?我觉得巴黎干净极了。数得上整个欧洲最干净的城市了。”
“我觉得它很脏。”
“太奇怪了!不过也许你来巴黎的时间还不长。”
“我来巴黎的时间够长的了。”
“可是这里的人都很好。这点谁都得承认。”
若尔热特扭头对我说:“你的朋友可真不错。”
弗朗西丝有点醉了,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咖啡端了上来,拉维涅还送上了利口酒。喝完咖啡和利口酒后我们一起走出餐厅,准备到布拉多克斯的跳舞俱乐部去。
那家跳舞俱乐部设在圣热纳维埃夫山路上的一家bal musette[30] 内。一周里有五天晚上,先贤祠区的劳动人民来这里跳舞。有一天晚上归跳舞俱乐部。周一晚上不开放。我们到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警察坐在门口,老板娘和老板都在镀锌的吧台后面坐镇。我们进门的时候,老板的女儿正好从楼上下来。屋子里摆了几条长凳,还有几张长桌,横贯整个房间,房间的那头才是舞池。
“但愿大家能早点来。”布拉多克斯说。老板的女儿走上前来问我们想喝点什么。老板爬上舞池边上的一个高脚凳,开始演奏起手风琴。他一只脚脖子上还系了串铃铛,一边演奏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大家都跳了起来。屋里热得很,我们走出舞池的时候都冒汗了。
“我的上帝,”若尔热特说,“简直就是个蒸笼嘛!”
“是热。”
“热死了,我的上帝。”
“把帽子摘了吧。”
“好主意。”
有人邀请若尔热特跳舞,我就走到了吧台旁。真是热得够戗,在这个炎热的夜晚,手风琴的乐声听来悠扬悦耳。我站在门口喝了杯啤酒,吹着街上进来的习习凉风。有两辆出租车沿着陡街开过来,都在舞厅门口停下来。下来了一帮年轻人,有的穿紧身运动衫,有的只穿了件衬衫。就着门口的灯光,我都能看清楚他们的手和新洗过的鬈发。门口站着的那个警察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他们走了进来。走进来的时候,在灯光底下我看到他们雪白的手、拳曲的头发和雪白的脸,他们挤眉弄眼,比比画画,说个没完[31] 。布蕾特跟他们在一起。她看起来非常可爱,在他们当中如鱼得水。
其中有一位看到若尔热特,就说:“重大发现!这儿有个货真价实的婊子唉。我一定要跟她跳个舞,莱特,你就瞧好吧。”
那个深色皮肤的高个子,叫莱特的,说:“可别太冒失。”
那个金色鬈发的回答说:“亲爱的,你操的什么心。”布蕾特就是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火大了。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他们这种做派就上火。我知道他们是在哗众取宠,该对他们宽容些,全当是看个乐子,可我总忍不住想把他们给揍趴下一个,随便哪个,把他们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假模假式、故作镇定的做派给砸个稀巴烂。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沿着大街往下走,在隔壁一家舞厅的吧台上喝了杯啤酒。那啤酒挺差劲的,我又灌了杯更差劲的科涅克白兰地,想把嘴里差劲的啤酒味给冲掉。我回到我们舞厅的时候,发现舞池里挤满了人,若尔热特正跟那个高个儿金发小子共舞,那小子起劲地扭着屁股,歪着脑袋,眼睛朝上斜吊着。音乐一停,他们当中又有一位跳出来请她跳舞。她已经被他们给占了。我知道接下来他们就会一个接一个跟她跳。他们就喜欢这个调调。
我在一张桌旁坐下来。科恩也坐在那儿。弗朗西丝在跳舞。布拉多克斯太太带了个人过来,介绍他叫罗伯特·普伦蒂斯。他是从纽约取道芝加哥来的,是位崭露头角的小说家。他讲话带了点英国口音。我请他喝酒。
“太感谢了,”他说,“我才喝了一杯。”
“再喝一杯嘛。”
“多谢,我就再来一杯。”
我们把老板的女儿叫过来,每人要了杯fine à l’eau[32] 。
“我听说,你从堪萨斯城来,”他说。
“是。”
“你觉得巴黎好玩吗?”
“好玩。”
“真的?”
我有点醉了,还没真醉,不过已经有点口不择言了。
“看在上帝分上,”我说,“当然是真的。你不觉得吗?”
“哦,你发起脾气来可真是迷人,”他说,“我希望也有你这本事。”
我站起身来朝舞池走去。布拉多克斯太太追了过来。“别生罗伯特的气,”她说,“他还是个孩子,你知道。”
“我没生气,”我说,“我是怕可能要吐了。”
“你的未婚妻可是大出风头啊,”布拉多克斯太太朝舞池里看过去,若尔热特正被那个深色皮肤大高个儿、叫莱特的家伙搂着跳舞。
“是吗?”我说。
“那还用说。”布拉多克斯太太说。
科恩走上前来。“来吧,杰克,”他说,“一起喝一杯去。”我们走到吧台前。“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惹着你了?”
“没有。只不过这整套把戏让我觉得恶心。”
布蕾特也来到吧台边。
“嗨,伙计们。”
“嗨,布蕾特,”我说,“你怎么还没醉?”
“再也不要喝醉了。我说,给我来一杯白兰地加苏打。”
她举着酒杯站着,我看到罗伯特·科恩在看她。他那副德行颇像是他那位同胞看到应许之地时的神情[33] 。科恩当然要比那位同胞年轻多了。不过那种急不可耐和自认理所应当的期待之情则如出一辙。
布蕾特可真他妈漂亮。她穿了件紧身套头毛衫,下配一条粗花呢裙子,头发像个男孩子一样梳到后面。这种风尚就是她起的头[34] 。她的身形就如同一艘赛艇的船身,那件羊毛衫使她所有的曲线毕露无遗。
“你交往的这帮人可真不错,布蕾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