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扭动着他那条帆布旧裤衩,手足无措。他觉得汤普森小姐难以对付。
“噢,这样嘛,我敢说她一定得离开这儿了。我相信不让她的朋友来,她不会要留在这儿的。”
“可她没处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谁也不会收留她,现在传教士已经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麦克费尔看看落下来的雨水。
“好,我看要等雨收天晴是没用的。”
这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他当年的大学生活。他没法维持,只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才读完大学。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孤零零地待在屋里。但是霎时间留声机又唱起来了。她故意开留声机来挑衅,来掩盖她的寂寞,但是那儿没人和唱,而且唱片的音调也很凄切。这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喊救命。戴维森睬也不睬。他故事正讲到一半,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留声机也继续唱下去。汤普森小姐放了一张又一张。看来静静的长夜使她受不了。闷热得透不过气来。麦克费尔夫妇上床后无法睡去。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眼睛张得大大的,听着帐子外面蚊子的残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麦克费尔夫人低声说。
他们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戴维森的说话,从木板隔断那面传过来。他连绵不绝的声音显出单调热切而固执的语调。他正在大声祈祷着。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做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见汤普森小姐,她再也不用那种敷衍的殷勤或满脸堆笑来向他们打招呼;她抬头朝天,涂着脂粉的脸上布满阴云,皱着眉头,好像没有见到他们。生意人告诉麦克费尔医生说她在各处找栖身之地,但是没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开留声机听各式各样的唱片,但那种强作欢笑越来越看得清了。唱片里黑人音乐有种破碎的、伤心的节奏,像是绝望的舞步。星期天她也开留声机,戴维森请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来,整座屋子鸦雀无声,除了永不休止的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雨声。
“我想她有点耐不住了,”第二天生意人对麦克费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至今在干什么,这使她害怕。”
麦克费尔医生一清早曾经见过她一面,使他吃惊的是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了。她脸上有种走投无路的神色。这位混血儿向麦克费尔医生斜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名堂吧?”他毫无把握地问。
“不,我不知道。”
霍恩要问他这个问题是古怪的,因为他自己也有种看法,认为传教士正在秘密进行工作。
他有种印象,传教士正在这位女人的四周织成天罗地网,小心,一步一板,而且突然,一旦诸事齐备,就把网绳一收。
“传教士让我去告诉她,”生意人说,“不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说一声,他便会去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讲。我也没等她说话。我只把他要我说的话讲了一遍,就出来了。我想也许她要哭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孤寂的生活使她受不了,”医生说,“还有雨———这就使人心惊肉跳了。”他不耐烦地说下去:“这个讨厌的地方也会有不下雨的日子吗?”
“在雨季里,会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在一年里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这是由于港湾的地势。好像整个太平洋上的雨水都招引到这儿来了。”
“这港湾的地势真活见鬼。”医生说。
他抓搔蚊子叮过的地方。他觉得非常急躁。等到雨一停太阳出来,这儿就成了暖房,火热,潮湿,酷烈,闷气,你有种奇异的感觉,万物生长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冲力似的。那些土人,一向以生性愉快,天真活泼闻名于世,他们一身的刺花、染过的头发,看起来却有些令人畏惧;他们赤着脚在你脚跟后面啪嗒啪嗒走时,你不由得不回头瞧瞧。你感到也许在任何一瞬间,他们会迅速抢上来,用长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间刺一刀。你猜不透那些土人长得很开的双眉之间,究竟在转着什么不祥的念头。他们有那么一点儿像古埃及人画在殿堂上的那种样子,浑身带着千百年传下来的恐怖。
传教士走进走出,忙得厉害,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传教士天天去找总督,有次戴维森还提到过这位总督。
“看起来总督的决心似乎很大,”传教士说,“但是要他斩钉截铁做决定,他的骨头就软了。”
“我想他一定不愿照你的要求办。”医生开玩笑似的提出。
传教士连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正确的事情。本来用不着说服人们去那样做。”
“但是对什么是正确的,人们有不同的意见。”
“要是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又犹疑不决究竟锯不锯掉,你会对他耐心等待吗?”
“坏疽病是个存在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在进行的勾当不久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用完午饭,还没有分手各自去午睡,这是炎热驱使两位太太和医生的日课。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毫无耐心。屋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眼光向屋内扫了一周,接着就走向戴维森。
“你这个臭流氓,你在总督面前说了老娘些什么话?”
她由于狂怒而口沫横飞。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传教士把椅子推向她。
“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正盼望着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穷极无赖的杂种。”
她冲口而出骂不绝声,难听而又蛮横。戴维森严正地看着她。
“我才不理睬你堆在我身上的责难呢,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时候,在盛怒之下,她反而把眼泪抑住了。她满脸红涨,气息短促。
“出了什么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限我一定要在下次来船时卷铺盖。”
传教士的眼里会有一丝喜悦的闪光吗?但是,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声色不露。
“照你这种情况,怎么能盼望总督让你逗留呢?”
“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来,“你骗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愿欺骗你。我力促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步骤,是为了维护他的职守。”
“为什么你要管老娘的事?我没有触犯过你。”
“你可以放心,如果你触犯我,我将是最最不计较的人。”
“你以为我要留在这个连小市镇都不如的鬼地方吗?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骂了一声,就奔出屋去了。接着是一阵短暂的缄默。
“听见总督居然最后行动起来,真令人为之释然。”戴维森终于开口了,“他是个懦弱的人,犹犹豫豫。他说汤普森小姐说来说去也不过在这儿留半个月,要是她去阿皮亚,那里是英国法律统治的,就用不着他来管了。”
传教士跳起身来,走向屋子的另一头。
“那些有权力的人躲避责任的做法,真糟糕。照他们说起来,好像邪恶不在眼前就不成其为邪恶。人间有了那种女人,就是丑事,即使推到另一个岛上去,丑事总归还是丑事。结果我不得不摊牌了。”
戴维森倒竖双眉,咬牙切齿,凶相毕露,发横到底。
“这话怎么说起?”
“我们海外传教会在华盛顿不是毫无势力的。我向总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对他没有好处。”
“她该什么时候走?”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从悉尼开到旧金山的船,下礼拜二要过这儿。她必须搭这条船走。”
那还有五天好过。次日,医生为了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做,在医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处刚要上楼,混血儿霍恩就拦住了他。
“原谅我,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不舒服。你能去瞧瞧病吗?”
“当然可以。”
霍恩引医生进了她的房间。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把椅上,既不看书也不做活计,呆呆地望着身前。她穿了那身白衣裙,戴着别着花朵的大帽子。麦克费尔注意到她皮肤黄黄的,脂粉为泪水湿成斑斑块块,眼泡虚肿。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真抱歉。”他说。
“噢,我不是真个病啦。我这样说,只不过是要见到你。我只能搭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儿。”
她盯着他,使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像从梦里醒来。她把自己双手捏住放开,放开捏住,一似害了痉挛。老板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经知道了。”医生说。
她哽咽了一下。
“我以为眼下要我去旧金山,对我是很不便的。昨天下午我去求见总督,但是他不见我。我看到了他的秘书,他告诉我除非坐这条船回去,别无他话。我无论如何要见到总督本人,今儿早上我在官邸门前等着他,他一出来,我就挡住他说话。他不愿睬我,我不得不这样说,但是我不让他甩掉我,最后他说他并不反对我留在这儿等下次船到悉尼去,要是戴维森牧师同意的话。”
她住了口,迫切地看着麦克费尔医生。
“我实在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忙。”他说。
“好吧,我想也许你不介意去替我向牧师讲个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让我在这儿留下来,我决不重操旧业。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可以不出屋门一步。眼下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
“我去跟他说说。”
“他不会答应的,”霍恩说,“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死了心的好。”“告诉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工作,正经八百的,我说的是正经八百的工作。这没有要求过分吧。”
“我努力去办。”
“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可以吗?这个结解不掉,我无法安下心来。”
这个差使并不太使医生乐意,但是,由于他的生性使然,他拐了个弯去办这件事。他告诉自己妻子汤普森小姐说的话,要他妻子去和戴维森夫人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不免有点儿专横,就是让这个女人再在帕果帕果待上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的外交手腕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传教士直接来找他了。
“戴维森夫人告诉我说汤普森曾经托你来说项。”
麦克费尔医生,由于这样直接打交道,被迫出面,不免露出了一个腼腆人的尴尬。他感到自己的火气上升,脸也涨红了。
“我不以为她宁愿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既然答应在这儿循规蹈矩,这样难为她,未免狠了一点。”
传教士用严峻的眼光盯住医生不放。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不曾问,”医生回答,带点粗气,“而且我以为一个人最好少管闲事。”
也许这并不是个婉转圆滑的回答。
“总督已经下令把她驱逐出境,搭最先离开这个岛的船。他不过是执行职责,我不会去干涉的。她的出现,对这儿来说是种危险。”
“我想你是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看医生,但是她们用不着害怕发生一场口角,因为传教士只是安详地笑笑。
“我万分抱歉,你居然这样看待我,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淌着血,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答,绷起脸望着窗外。终于雨停了下来,远眺港口,可以看见影影绰绰夹在树丛中的土人茅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到外面去走走。”他说。
“不要因为我没有实现你的愿望而抱怨我。我万分抱歉,我实在无能为力,”戴维森凄然一笑,“我十分尊敬你,医生,如果你以为我是个坏人,我很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早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他反唇相讥。
“就算这是我的不是好了。”戴维森咯咯笑出声来。
医生看到自己无缘无故地冒失莽撞,自找没趣,只得扬长下楼,汤普森小姐半开着门在等候他。
“怎么样,”她说,“你跟他说过了?”
“说过了,我真抱歉,他不肯插手。”他回答道,在他的为难中连望也不敢望她一眼。
但是接着他瞅了她一眼,因为她抽搭起来。他看到她的脸因恐惧而变得煞白。这使他心里一沉。突然他有了办法。
“可是你还不要抛弃希望。我认为他们这样对待你简直丢人,我要自己去找总督。”
“眼下?”
他点点头。她的脸上发出了光亮。
“嗨,你真太好了。我肯定只要你跟他一说,他一定会让我留下的。我在这儿一天,我就决不干不该做的事。”
医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下决心去请求总督。他跟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毫无瓜葛,可是那个传教士触怒了他,而他的脾气素来是憋在心里的。他在官邸里找到了总督。总督是个身材魁梧、颇为英俊的人,水手出身,唇上留着一抹齐整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髭,穿了一身纤无点尘的白斜纹制服。
“我来见你是要谈谈跟我们寄宿在一块的那个女人的,”他说,“她名叫汤普森。”
“我想这个名字已经听得我腻烦了,麦克费尔医生,”总督笑眯眯说,“我已经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境,我只能这么办。”
“我来请求你宽容一些,让她等到旧金山来的船再离境,这样她可以到悉尼去。我担保她行动不出轨。”
总督还是笑眯眯的,但是他的双眼夹紧,而且严峻起来。
“我但愿能如你所嘱去办,麦克费尔医生,但是我已下令,无法再改了。”医生又极力理论,现在总督不再微笑了。他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有所提防地瞪着医生。麦克费尔看到他并没有说动总督。
“对不起,我给这位女士带来了不方便,但是她一定得在星期二动身,再没有二话了。”
“但是对你说来,她到哪里去有多大的区别?”
“原谅我,医生,我认为除非对规定的上级,我并没有解释任何职权行动的必要。”
麦克费尔狠狠地盯了总督一眼。他记起了戴维森的暗示,戴维森是用过威胁手段的,而且从总督的态度,他也可以看到那种奇怪的窘相。
“戴维森是个天晓得的百事管。”他辛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