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声气既大,又喋喋不休,事实上是个惯于饶舌的人,但是麦克费尔夫人却不善说三道四,无话应付,不久就说:
“对,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坐下来吃肉食茶点,戴维森一进门就说:
“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同几个水手坐在一块,我猜不出她怎么会同这些人相识的。”
“她根本不懂得什么规矩。”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过了懒散无聊的一天,反而感到疲惫不堪。
“要是像这样子过上半个月,到末了儿我真不知我们会腻烦到什么地步。”麦克费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答道,“我准备花几个钟头坐下来看书,一些时候运动运动,不论晴天落雨———雨季里你无法去考虑晴雨与否———另外一些时候搞些娱乐。”
麦克费尔医生用疑虑的眼光望望他的同伴。戴维森的计划使他烦恼。他们又是吃的牛肉饼。看来这是大师傅唯一能做的菜。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唱起来了。戴维森一听便神情不安,但是没有说什么。男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支时行的曲子,而且立刻就可以听到她的声调夹在中间,嗓门儿又哑又高,而且夹着叫喊和哄笑。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来谈话,却又按捺不住要去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许多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
“我猜不透她怎样招来了那么多人。”麦克费尔夫人突然打住了传教士和她丈夫间关于医学的谈话。
这显出她的思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搐动也证明这一点,即使他嘴里在谈论科学的东西,他的心同麦克费尔夫人走向了一处。刹那间,正是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地大喊一声,从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准是这样的!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是从哀威里出来的。”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1]上船的。这就一清二楚了。她居然把她的行业带到这儿来了,到这儿。”
他用憎恨的激情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什么是哀威里?”麦克费尔夫人问。
戴维森把那双悲天悯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声里带着恐怖,而且发颤。
“那是火奴鲁鲁藏垢纳污的去处。红灯区。这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边缘。你从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行去,黑灯瞎火,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就到了一条荒凉的街道,走完坑坑洼洼,于是你突然到了处灯光明亮的地方。马路两边设有停车处,还有酒吧间,到处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响着自动钢琴,一路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那里的气氛令人飘飘然,而且有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寻欢作乐的感觉。你拐弯走进一条窄巷,不论向右向左,因为这条街把哀威里劈成两半,你就发现自己进入了幽境。一行一行的带有阳台的小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漆上绿色,小屋相互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布置得像是座花园城市。它那值得尊敬的齐整规矩、井然有序和清洁潇洒的外表,给人一种冷酷嘲讽的印象;因为寻欢作乐之事从来没有过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径小道偶尔有盏微弱的路灯,要不是从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里射出光亮来,这儿简直会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踯躅往返,窥视着坐在窗前的娘儿们,她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黹,多半时分压根儿对那些过路人连正眼也不瞧;这些行人与窗里的娘儿们可以媲美的就是他们的国籍五花八门。那儿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舰上来的列兵,都喝得醉醺醺的,还有驻扎在岛上的团队里的兵士,白人和黑人都有;那儿有日本人,三两成群地信步闲行;夏威夷人、穿着长衫的中国人,还有戴着样式荒唐的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默不作声,像是受到压抑。七情六欲是忧郁的。
“这是太平洋上最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用力大喊,“海外传教会多少年来鼓动反对,最后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却一无行动。你知道他们的论点。他们说罪恶是不能避免的,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划定区域加以控制。真情是他们收了贿赂。被买通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陋规,甚至娘儿们自己也出一份。最后警方还是不得不采取行动。”
“在火奴鲁鲁停泊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哀威里,它的罪恶与耻辱,我们到达时已经不再存在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受到审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不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费尔夫人说,“我记得就在我们这条船起碇前不几分钟她才上船的。记得我当时想到她来得真及时。”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决不能容许。”
他向屋门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费尔问。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让这所房屋变成———变成……”
他在找寻一个不会使夫人们觉得刺耳的字眼。在激动之中,他的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为惨白了。
“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以为现在就去,是有点儿草率吗?”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一语,就冲出门去了。
“你不太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考虑到个人安危而畏惧吗?”戴维森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起了一阵阴影,谛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儿。他们三个人全在倾耳听着。他们听见传教士噔噔地奔下那座木板楼梯,把房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下来,但是留声机还继续放送那种下流的曲调。他们听到戴维森的语声,接着是什么重东西掉地的声音。音乐停止了。他把留声机扔在地上。以后他们又听到戴维森说话了,但是听不真他在说些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极力吼叫。戴维森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把自己的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费尔医生把游移的眼光从她扫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下楼去,但是他怀疑是不是她们盼望他去。接着又是一阵像是扭打的声音。现在吵闹声听得更清晰了。也许是戴维森被人们扔出门来。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一刹那的沉寂,他们又听见戴维森上楼的跫然足音。他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走出屋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费尔夫人说。等到另一个出去之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为什么他要多管闲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以后他们吃惊了,因为留声机又开始响了起来,挑衅似的,嘲弄的声调嘶哑地吼着一首淫荡的歌。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样子憔悴枯槁像老了许多。她告诉麦克费尔夫人说传教士一夜没有合眼;在一种可怕的烦恼情况下度过一宵,一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全身衣服都染上了酒渍,一股臭味。但是一当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眼里便冒出阴沉的怒火。
“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总有一天她会懊悔都来不及,”她说,“戴维森先生心地善良得无法形容,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得不到安慰的,但是他嫉恶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义愤,简直是势不可挡。”
“那样,他要怎么干呢?”麦克费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愿置身于这个贱货的处境。”
麦克费尔夫人不寒而栗。在那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态中含有某种断然的恫吓。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地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洞开着,他们看见她披了件肮脏的晨衣,在火锅里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儿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了些吗?”
她们不则一声地走了出去,高视阔步,好像就没有个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一串讥嘲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
“你居然敢对我说话,”她高声嚷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嗨,是我请戴维森先生上我这儿来的吗?”
“不要理睬她。”麦克费尔夫人赶快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走去,一直走到听不见汤普森的话音。
“她简直厚颜无耻,死不要脸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怒气差不多窒息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们在回头的路上,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漫步。她一身盛装。那顶特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更为惹眼。她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向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几个美国水手一看见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眼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在店里落脚,雨又下了起来。
“我想她准得把那身漂亮衣服糟蹋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毒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光,戴维森才姗姗而来,已经淋得透湿,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身来,愁眉不展默然无语,吃了一口东西便拒绝再吃了,呆呆地望着斜扫的雨脚。戴维森夫人告诉他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不赞一词。只是他眉间越来越深的蹙纹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想我们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赶出这儿好不好?”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让她侮辱。”
“可她在这儿没有另外可以落脚的地方。”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同土人住在一块。”
“这样的天气,土人的茅屋住着一定很不舒服。”
“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小女孩拿来煎香蕉作为甜点,这是他们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向着她。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去看她。”他说。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回身走了。
“你去看她做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个回头的机会,否则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简直不明白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来侮辱我。让她来啐我。她有永恒的灵魂,我必须竭尽全力去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鼓里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
“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慈悲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轻松柔和了,“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更深,可是主耶稣的爱怜还能远及他的身上。”
小女孩带来了答复。
“汤普森小姐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营业时间内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这一伙用石头似的沉默听着这个回音,而麦克费尔医生赶快把他已经出现在嘴唇上的笑意抹去。他深知要是觉得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他的妻子会大大恼火的。
他们默默吃完午饭。一等撤去餐桌上的东西,两位太太就拿起了她们的活计。麦克费尔夫人又开始编织围巾,自从战争以来她已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烟斗。但是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盯着餐桌。最后他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屋子。他们听见他走下楼去,又听见他敲门时,汤普森小姐那声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麦克费尔医生注视着连绵的雨水,这简直使他六神不安。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那样轻轻落在地上,而是毫不留情使人害怕,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恶。雨水不是倾盆而下倒像是决了堤似的。这好似洪水自天而降,打在那个瓦楞铁皮屋顶上一无间息,使人达到疯狂的程度。看来雨水也会狂怒。有时使你感到如果它再不停息,你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突然觉得无能为力,好像你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只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费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探望着。
“我给她所有的机会。我规劝她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略作停顿,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的眼光阴沉得厉害,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所用的鞭子,他曾经把圣殿里的高利贷者和银币兑换商驱逐出去。”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嘴唇紧闭,浓眉双锁。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突然一动,他转身出了屋子。他们又听见他下楼去了。
“他要干出什么来?”麦克费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除下了夹鼻眼镜,擦着,“他在执行上帝意旨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一叹。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费尔医生从出租给他们屋子的那个生意人那儿知道了传教士行动的第一回合。老板把正在店前走过的医生,拦到门廊里说话,他的胖脸显得无所适从。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该让汤普森小姐住在这间屋里,”他说,“但是我出租给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有人找上门来要我出租一间屋子,我只问他们能不能照付租金。何况她又预先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费尔医生不愿卷进是非涡里。
“说来说去这是你的屋子。你能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霍恩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麦克费尔究竟支持传教士到什么程度。
“传教士们是互通声气的,”他迟迟疑疑说,“如果他们要对付一个生意人,他只能关上店门卷铺盖上路。”
“他要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他不能要求这样干。他说要对我公平。我答应告诉她不要再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怎么样呢?”
“她痛骂了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