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睡觉很警醒,一丁点声音都会把他给惊醒。两三个钟头以后他突然醒来,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房间里并不很暗,因为浴室的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灯一直没关。突然他意识到房间里有人在走动。然后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想了起来。他看到正在走动的正是他那位小女友,他正要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举手投足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把话又咽了回去。她走动的样子非常小心,仿佛唯恐惊醒了他;中间特意停下来两三次回头望一下床。他很纳闷她到底这是要干吗。他很快就看明白了。她走到他放衣服的那把椅子跟前,并且又一次朝他躺着的方向望了望。她停住不动了一会儿,在他觉得简直有无限长。屋里真是静到了极致,尼基觉得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然后,非常慢,非常轻地,她把他的外衣拿了起来,把手伸进内袋里,把尼基如此自感得意赢到的所有美丽的千元法郎大钞统统掏了出来。她把外衣放回去,又在上面放了几件别的衣服,让人看起来像是从不曾动过的样子,然后,她手里攥着那一大把钞票,又一次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尼基强压下一跃而起抓她个现形的冲动,一方面是太过惊讶,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再有就是想到他现在是只身独处在一个陌生国度的一个陌生旅馆里,当真吵嚷起来的话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她在望着他。他眯着眼睛也在观察她,不过他能肯定她会以为他正在酣睡。在极端的静寂中,她应该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当她断定她的举动并不曾惊动了他之后,她才又以无限的小心,蹑手蹑脚穿过了整个房间。窗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盆瓜叶菊。尼基现在是大睁着双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了。那盆花显然是很松地种在花盆里的,因为但见她抓住茎干一把就将整株花拎了起来;她把钞票放到盆底,又将花栽了回去。那可真是个绝妙的藏钱处。谁都不会猜到那棵盛开的瓜叶菊底下竟然会藏着任何东西。她又用手指把花盆里的泥土压了压,然后非常缓慢地,小心翼翼一丁点声音都不出地从房间那头走回来,重新溜回到床上。
“Chéri[9]。”她以爱抚的口吻叫道。
尼基沉稳地呼吸着,就像个陷于沉睡的人那样。那位娇小的女士背转身去,自己也睡着了。尼基虽说一动不动地躺着,脑筋却在忙碌地转动。刚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简直把他的肺都给气炸了,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叨着。
“她就是个下贱的娼妇。还胡扯什么她跟她那亲爱的小男孩儿,什么她丈夫在摩洛哥工作。我真是瞎了眼!她就是个该死的贼婆,一点都不冤枉她。把我当傻子耍弄呢。她要是以为这样她就能得了手,那她可就大错特错啦。”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拿他那么聪明赢来的钱派什么用场了。他一直就想有辆属于自己的汽车,而且觉得他父亲不肯出钱给他买一辆未免有点太小气了。毕竟,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老开家里公用的车子。这次他就正好给老家伙一个教训,自己给自己买一辆。有了这两万法郎,差不多相当于两百英镑,他就能买一辆相当像样的二手车了。他一定要把那笔钱弄回来,只是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最好。他不愿意撕破脸皮闹将出来,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现在又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旅馆里;那个混账女人很有可能在这儿有同伙的,虽然他绝不惧怕跟任何人光明正大地单打独斗,可要是有人掏出把枪来对着他,那可就是纯粹犯傻了。再者说了,理智地想想,他也没有证据证明那钱就是他的。要是闹将出来,而那女人又一口咬定钱是她的话,他也百口莫辩,很有可能会被拖到警察局里去。他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这时,透过那女人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小女贼已经睡着了。她肯定是心满意足地安然睡去的,因为她已经如愿以偿地顺利得手了。尼基一时间怒不可遏:她竟能睡得如此安心惬意,而他却干瞪着眼躺在这儿心烦得要死。突然间他计上心头。这一计实在是太妙了,亏得他自制力强,否则的话他当时就会跳下床来依计行事了。她那个把戏两个人都能玩嘛。她偷了他的钱;好吧,他可以再偷回来嘛,这才算是天公地道,两不亏欠。他下定决心要一声不出地一直等到那贼婆子睡熟了,这才动手。他屏息凝神地等着,自己感觉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动也没动,呼吸就像小孩子一样均匀酣畅。
“亲爱的。”他终于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静。她睡得活像死过去一般。他于是动一动就停一停,非常慢非常轻地悄悄从床上溜下来。他原地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她看是否惊动了她。她的呼吸仍旧像刚才一样均匀稳定。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内,他已经仔细打量过屋内的家具方位,以免在屋里移动的时候碰到椅子或桌子发出响声。他走上一两步,停下来等等,然后才再走一两步;他把脚步放得非常轻,迈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花了整整有五分钟才来到窗下,在那儿又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他吓了一跳,因为床铺轻轻咯吱了一声,但那不过是睡梦中的女人翻了个身而已。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一直默数到一百。她睡得就像根木头。他以无限的小心抓住了那棵瓜叶菊的茎干,轻轻把它拎出了花盆;他把另一只手伸进去,当手指触摸到那沓钞票的时候,他的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合拢手指把那沓钞票攥在手里,慢慢地拿出来。他把那棵植物重新栽回去,这次轮到他小心地把泥土往下按了按。他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一只眼睛还盯着床上躺着的那个身体。那身体仍旧一动不动。又等了一会儿,他才蹑手蹑脚地溜到他放衣服的那把椅子旁。他先把那沓钞票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才开始把衣服往身上穿。穿了足足有一刻钟时间,因为他要确保不弄出一点声音来。他的无尾礼服里面穿的是一件软面衬衣,为此他真是庆幸不已,因为这可比一件浆硬的衬衣更容易不出声地穿上身去。只是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把领结打好实在有些困难,好在他非常明智地想到领结打得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他情绪高涨,心情大好。整件事儿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有趣的闹剧了。最后他终于全部穿戴停当,就只剩下鞋子还没穿了;他把鞋子拎在手上,打算到走廊里再穿。现在他必须穿过房间到门口去了。他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轻到就连睡觉最警醒的人都不会惊动。可是门总得打开。他很慢很慢地转动着门上的钥匙;到底还是咔嗒一下响了一声。
“谁?”
那小女人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尼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竭尽全力保持镇定。
“是我。已经六点钟了,我得走了。本来不想吵醒你的。”
“噢,我都忘了。”
她又倒回到枕头上。
“既然已经吵醒了你,我还是先把鞋子穿上吧。”
他在床沿上坐下,把鞋子穿好。
“你出去的时候别弄出什么声响来。旅馆里的人要不高兴的。噢,我真是困死了。”
“你继续睡你的就是啦。”
“走之前再亲我一下。”他弯下腰去亲了她一口。“你可真是个甜蜜可人的男孩儿,外带妙不可言的小情郎。Bon Voyage[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