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这样的年龄就让你只身前往蒙特卡洛这样的地方,我真是有点不放心[6],”他接着又道,“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希望你凡事都要谨言慎行。我不想扮演那种严厉父亲的角色,不过我想特别提醒你三件事,千万不可造次:一是赌钱,不可以赌钱;二是钱财,不要借钱给别人;三就是女人,不要跟女人有任何瓜葛。这三件事你只要敬而远之,你就不会招惹多大的祸患,所以千万要谨记在心。”
“好的,父亲。”尼基微笑道。
“这就算是我的临别赠言啦。我对人情世故还是相当精通的,相信我,我的忠告绝对是金玉良言。”
“我一定牢记在心。我向您保证。”
“这才是好孩子。咱们这就上楼去找你妈妈她们吧。”
在蒙特卡洛的网球赛上,尼基既没有打败奥斯丁也没有打败冯·克拉姆,不过他的表现也相当不俗。他爆冷击败了一位西班牙球员,又以出乎任何人意料的接近比分惜败给一位奥地利好手。在混合双打中,他甚至闯进了半决赛。他的魅力征服了每一个人,他自己也非常享受整个比赛的过程。大家一致公认他极有前途,布拉巴宗上校对他说,只要假以时日,跟第一流好手有更多的实战历练,他一定会成为他父亲的骄傲的。正式的赛程已经结束,第二天他就要飞回伦敦了。一心想把最好的状态呈现出来,这几天来他一直都过得非常谨慎小心,很少吸烟,滴酒不沾,每天都早早地上床睡觉;但在最后这一晚,他觉得不妨见识一下这闻名已久的蒙特卡洛的生活。赛会主办方为所有参赛选手举办了一次正式晚宴,宴会散后,他就跟其他选手一起走进了体育俱乐部。这是他头一次来到这里。蒙特卡洛到处人满为患,每个房间都是高朋满座。除了在影片当中,尼基还从没见过真正的轮盘赌;他有些头晕目眩地在经过的第一张赌桌旁就站了下来;不同规格的筹码散布在绿呢台布上,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无可救药的混乱;庄家把轮盘猛力一转,然后又轻轻弹入一颗小白球。在经过一段似乎无穷无尽的漫长时间之后,小白球终于停了下来,另一个庄家就以夸张而又漠然的姿势把输家的筹码全都扒拉过去。
看了一会儿,尼基又溜达到玩tren teet quarante[7]的赌台,可是他看不懂到底是怎么玩的,感觉索然无味。他看到另一个房间里挤了一群人,于是便也晃荡了进去。那里正在进行的是一种叫“巴卡拉”的纸牌大赌,他立刻就感受到那令人兴奋的紧张气氛。参加赌博的赌客们由一道铜栏杆跟麇集的观赌者隔离开来;他们围坐在牌桌边,一边九人,负责分牌的在中间,庄家在对面。输赢很大。分牌的是希腊辛迪加的成员。尼基端详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眼睛时刻警觉地关注着全场的动静,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不管他是输是赢。那真是一幅可怕而又怪异的场景,着实令人印象深刻。一向在勤俭持家的环境中长大的尼基,眼看着翻开一张牌就有上千镑的输赢,而输了的人竟然开个小玩笑就一笑置之,那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一切都既恐怖又令人兴奋莫名。这时一个熟人走到他跟前。
“赢钱了吗?”他问。
“我没玩。”
“明智之举。烂透了的把戏。还是来一起喝一杯吧。”
“好的。”
一起喝酒的时候尼基告诉他的几位朋友,他这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噢,那你在离开前一定要小赌一把。不试试你的运气就离开蒙特卡洛也未免太白痴了。毕竟就算输上个百把法郎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话是这么说,不过家父本来就不太赞成我到这儿来,而且他特别嘱咐我千万不要去碰的三件事之一就是赌钱。”
可是尼基在离开他这帮朋友之后,竟然又溜达回那正在玩轮盘赌的赌桌面前。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输家的钱被庄家搂进来,又把赢家的钱付出去。实在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件极端刺激的乐事。他朋友说得没错,如果不在赌台上试试运气———只试那么一次———就离开蒙特卡洛的话,确实是未免太傻了。这也是一种经验嘛,在他这个年龄正是应该尽可能尝试各种经验的时候。回想起来他可并没有答应他父亲绝不赌钱的,他只是承诺把他的忠告牢记在心。这可不能算是一回事,对不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相当羞涩地把它放在了十八那个数字上。之所以选这个数字是因为这正好是他的岁数。他心脏怦怦地狂跳着,不错眼地盯着那轮盘的转动;那个小白球就像个恶作剧的小魔鬼一样吱吱乱转;轮盘转得越来越慢了,那小白球还在踌躇不定地晃荡,看似就要停下来了,却又转动起来;当它终于在十八那个数字上停下来时,尼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堆筹码送到了他面前,他接的时候两只手一个劲儿地直打哆嗦。那看起来似乎是一大笔钱哪。他一时间心慌意乱,根本就没想到下一盘再下什么注;实际上他根本就无意再赌一盘了,一次已经足够了;当十八这个数字再度出现时,他真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数字上只放了一个筹码。
“老天爷,你又赢啦。”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道。
“我?可我没下注啊。”
“是你的,你下了。就是你原来下注的数字。只要你不要求撤回,他们总是让它留在原处的。你不知道吗?”
又一堆筹码送到了他面前。尼基的脑袋旋转起来。他数了数赢进的数目:七千法郎。一种奇异的充满力量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真是绝世地聪明。这可真是他闻所未闻、世上最容易的生财之道啊。他那张率真迷人的脸上溢满了笑容。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碰上了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的视线。她冲他嫣然一笑。
“你运气真好。”她道。
她说的是英语,不过带一点外国口音。
“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这可是我第一次玩呢。”
“这正是你运气好的原因。借给我一千法郎,好不好?我身上的钱全都输得一干二净了。半小时之内我就还你。”
“好吧。”
她从他那堆筹码中拣了个巨大的红色筹码,道了声谢就消失不见了。之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声。
“你再也见不到那一千法郎了。”
尼基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父亲曾特地嘱咐他不要借钱给任何人。这件事他做得有多傻!而且是借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过事实是,对于整个人类的热爱刚才正在他心头汹涌澎湃,所以他根本就想不到会拒绝人家。而且那不过是个红色的大筹码,你几乎不可能意识到它会有任何的价值。哦算了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还有六千法郎嘛,他就再尝试一两次,碰碰运气,如果不赢的话就此打道回府。他在十六这个数字上放了个筹码,那是他大妹妹的岁数,但是没压中;然后又试了一下十二,那是他小妹妹的岁数,仍旧没中;他又随机试了几个数字,都没赢。真滑稽,他的诀窍似乎是失灵了。他打算再玩一次,然后就打住不玩了;结果他又赢了。他已经把输掉的都捞了回来,还绰乎有余。又过了一个钟头之后,在无数次的输赢之中他体验到了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和刺激,他发现自己面前堆满了那么多的筹码,口袋里都几乎装不下了。他决定要走了。他来到换钱的柜台,当两万法郎的钞票在他面前摊开时,他几乎都透不过气来了。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把钱装进口袋,正要转身离开时,那个刚才借了他一千法郎的女人走上前来。
“我到处在找你,”她道,“只怕你已经走了。真是急死我了,不知道你会把我想成什么人。这是你那一千法郎,非常感谢你借钱给我。”
尼基脸涨得通红,惊讶地望着她。他刚才真是何等冤枉了人家!他父亲说过千万不要赌钱;好呀,他赌了,结果呢,白赚了两万法郎;他父亲又说不要借钱给任何人;好呀,他借了,而且是借了一大笔钱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结果呢,她还回来了。事实证明,他绝非他父亲以为的那样一个傻瓜:他借钱给她的时候凭直觉就感到她是可以信赖的,你看,他的直觉果真没错。可是他当时的表情是如此惊诧莫名,那位娇小的女士忍不住咯咯一笑。
“你怎么啦?”她问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真没想到这钱还能还回来。”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流莺吗?”
尼基的脸一直红到鬈发的头发根。
“不,当然不是。”
“我看起来像吗?”
“一点都不像。”
她穿得很素净,黑色衣裙,脖子上绕了根小金珠子的项链;式样简单的连衣裙完美地凸显出她那优雅苗条的娇小身段;一张秀丽的小巴掌脸,头发梳理得干净利落。她化过妆,不过并不浓艳,尼基估摸着她最多也就比他大个三四岁。她冲他友善地嫣然一笑。
“我丈夫在摩洛哥政府里做事,我是来蒙特卡洛待个几星期的,因为他想让我出来散散心。”
“我正打算要走了。”尼基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已经要走啦!”
“对,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起来。要搭飞机返回伦敦。”
“当然啦。球赛今天已经结束了,对不对?我看过你的比赛,你知道,看过两三次。”
“真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你打球的范儿非常优美,而且穿着运动短裤的样子真是甜美。”
尼基并非是个荒唐少年,不过他心里还是那么一闪念:没准儿她借那一千法郎不过是为了借机跟他搭讪。
“你去过尼克博克[8]夜总会吗?”她问。
“没有。从没去过。”
“噢,可是你在离开蒙特卡洛之前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为什么不去那儿跳会儿舞呢?不瞒你说,我都快饿死了,真想吃一客火腿蛋呢。”
尼基想起他父亲的忠告:不要跟女人有任何瓜葛,不过眼下可是要另当别论了;你只需看这位漂亮娇小的女人一眼,立刻就会知道她是绝对品行端庄的。她丈夫应该是在类似民政厅之类的政府部门服务,他猜想。他父母有好几位朋友就是这样的“人民公仆”,他们也经常会带太太来他们家吃饭。当然那些太太们绝对没有眼前这位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不过她确实是像她们一样仪态端庄的。而且在赢了两万法郎之后,他觉得出去稍微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
“我很高兴跟你同去,”他道,“不过如果我不能待得太久的话,你不会见怪吧?我已经关照过我的旅馆要他们七点钟就叫醒我。”
“你愿意多早离开咱们就什么时候离开好了。”
尼基发现尼克博克是个很让人惬意的地方。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他的火腿蛋,两人还分享了一瓶香槟。吃完以后两人跳舞,那个娇小的女士说他跳得优美极了。他知道自己舞跳得相当不错,再加上她又是个极好的舞伴,就像根羽毛般轻盈。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脸上,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美目中流转着盈盈的笑意,使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一个黑种女人用沙哑而又肉感的嗓音唱着歌。舞池里挤满了人。
“有人告诉过你你非常漂亮吗?”她问道。
“我可不这么想。”他笑道。“天哪,”他暗想,“我觉得她是爱上我了呢。”
尼基并不是个傻瓜,知道女人总是很喜欢他,于是在她这样表示过之后,他便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我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吻你恐怕不太好吧。”他道。
“你觉得他们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呢?”
天已经不早了,尼基说他觉得他真的应该走了。
“那我也走吧,”她道,“你顺路把我送到我的旅馆好吗?”
尼基付了账。那数额之大让他吃了一惊,不过口袋里揣着那么多钱,他可以做到并不在乎。他们坐进一辆出租车,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吻了她。她像是喜欢这个调调。
“老天啊,”他不禁暗想,“没准儿会出什么事儿吧。”
诚然,她是个已婚女人,不过她丈夫在摩洛哥呢,而且看样子她确实已经爱上了他。毫无疑问是这么回事。诚然,他父亲也警告过他不要跟女人有任何瓜葛,不过,他再度想起来,他并不曾真正向父亲许诺过不会那么做,他只不过许诺他不会忘记他的忠告。而且,他确实没有忘记呀;他每时每刻都牢记在心呢。不过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论,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她是个非常甜蜜的小东西;如果就这么白白放过已经放到盘子里端到你面前来的艳遇机会,未免有些太傻了吧。他们来到她住的旅馆门前时,他付了车资。
“我走回去好了,”他道,“离开那个窒闷的地方以后,呼吸点新鲜空气会舒服点儿。”
“上去坐一会儿吧,”她道,“我想让你看看我那个小毛头的照片。”
“哦,你已经有小孩儿了?”他叫道,略有些沮丧。
“是呀,一个很甜蜜的小男孩儿。”
他跟她上了楼。他压根儿就不想看什么小男孩儿的照片,不过他想出于礼貌的关系,还是假装想看看的好。他担心自己干了傻事;突然想到她之所以带他上去看儿子的照片,莫非是为了含蓄地暗示他自作多情转错了念头?他告诉过她,他只有十八岁。
“我猜她大概是觉得我还只是个孩子。”
他开始懊悔不该在夜总会花那么多钱喝香槟了。
不过她根本就没给他看她小儿子的照片。两人一跨进房门,她就转过身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嘴唇贴上来整个儿吻着他的嘴唇。他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热烈地被人吻过。
“小亲亲。”她道。
他父亲的忠告霎时间闪过尼基的脑海,不过随即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