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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越南遗民泪谈越入于法,法人治越,苛虐无人理。有越南河内遗民阮尚贤号鼎南者,以癸丑夏六月来游京师,所著《桑海泪谈》,设为与韩人问答,共道国亡之惨。其词至苦。伤哉,亡国之民也。词云:余交人也,去国六周星矣,所谋之事,百无一成,骨瘦形枯,心悲梦惨,仰呼天而问之,天不吾答;俯吁地而哀之,地不吾语。苍茫独立,四顾无聊。于是,纵游瀛寰之中,求其身世之类我者,与之缔恨交,论恨事。久之,于三韩得一人焉,曰闵氏。以某年月日会于某埠之小山上。闵君谓余曰:“吾辈国土别,言服异,而皆亡人也。嗟呼!阮君亡国之惨,尔我共之,然吾三韩于彼倭人者,地近而势逼,譬病叟与大盗为邻,无寒暑昼夜,皆可烙我刃我,而毕其命。若君之宗国,闻见苦于法人,彼法人者,地远而国富,其毒人当稍缓矣。”余曰:“吁!君尚以吾国为幸乎?恨未一履吾境也。天地间有猛虎而不甘人肉乎?有雏鸟不见攫于苍鹰者乎?吾香山之石,然若吾民之骨立也;吾珥河之水,滔滔然若吾民之血迸也,君独未之闻耶。”闵君曰:“彼之凶虐,向未有告我者,君请为我道之。”余方心血沸涌,遂不觉泻为长谈,以志吾恨。后之览者,哀我欤,贱我欤,抑笑我欤,皆不暇计也。吾国土地肥饶,兼山海之利,数百年以前,外患迭至,而上下一心,卒能以血战存其国。五十年来,欧浪东奔,情势一变,当时秉政愚愎,专持锁国主义,故法人得乘其隙。始以传教窥虚实,继以通商入庭户,终之以战事,以和约。而吾国三十六省之舆图,遂为法人有矣。彼既得志,与之反抗者皆锄而去之。奴隶我官吏,牲畜我人民,系我手足,吮我膏血,盖二十有六年于兹矣。其虐政之大端有四:一、酷其刑罚。二、重其赋役。三、绝其生路。四、锢其知识。外此罄竹难书,一言以蔽之,曰:“欲灭吾种而已。”乙酉五月二十三日,乃吾国国破君亡之大纪念日也,先是屡战不利,总督军务大臣阮知方、总督黄耀相继殉节,南北两圻既陷,彼乃以重兵压京城,逼我政府立新约。殿前上将军卫正侯阮说素主战,至是益怒,乘夜进兵,顾彼先有备,纵兵大战。平明都城陷,将军遂扶驾如甘露,彼追之不及,乃执将军之老父,流之荒岛。左翼将军陈春撰,起兵清化,屯三亭,彼攻之久不下,乃发其祖父遗骨,暴之中衢,使人告曰:“不降,将沉若先骸。”将军不答,彼乃投之江中。协督军务大臣潘廷逢,保守安上游,十有余年,攻之不克,亦投协督先父骸骨于江。协督卒于山寨,义兵散,彼乃掘其遗尸焚之,扬其灰。彼之待人悖逆公理,此为最甚。其他饱无辜以锋刃,驱良民于沟壑,冤惨之气,昏天障日者,非吾所能详举也。虽然,余亦略举一二,以志余痛。丁亥春,清化义兵既溃,彼日纵兵四出,见奔走道路及伏藏山谷者,悉擒以归。其义兵则杀之于城北寿鹤之原,乡民及老弱则反缚其手驱之于城南数里外之布卫桥。桥之两端以兵守之,每晚兵官至,下令投之江中。每溺一人,则拍手喧笑以为乐。有骧首于波间及泅泳者,则以枪击之。如是者凡三四月,布江之水,色如血盆,行者绝迹。北圻协统大臣阮述,会义师于海阳,尝于某县据险,与彼相持,彼募其县人为间谍,卒无应者,乃以重兵驱其一县之民,尽屠之。又尝至协统乡贯,集其老稚于亭,呼里正前,问协统先代葬处,里正辞以不知,即斩之。又缚一十六岁童子,胁以兵而诘之,童不肯答,即突刺其面,血流被踵。童忽厉声曰:“贼徒无良,阮协统尽心于国,吾恨不能执鞭从之,反助若辈为虐耶?”贼大怒,以布缠其身而火之,童至死骂不绝口。丙申,彼会其诸道兵攻河静、安二辖,榜于军门曰:“降者免罪。”既而所至焚杀,降与不降皆死,其主帅营外数亩地血流常没踵。彼既凯旋,而鸿山、蓝水间数百里地寥寥无人烟矣。吾国取民之法,田分三等,而赋入极薄,每遇凶歉,则减或免有差。自入法人之手,苛政百出,始升三等为二等,二等为一等而税之。继则无论肥瘠,皆为一等。终则加其亩数,昔之千亩者,今为二千,万亩者,今为二万。民不能堪,乞其实行勘度,彼则不顾,遇凶歉之岁,必取盈焉。有不能完纳者,则以悍卒一队,挟枪剑至其乡,名曰“坐收”,尽一乡之牲畜供其饱饫。缧绁其父老,钳烙其子弟,呼号之声,惨不忍闻。卖妻鬻子,转于沟壑,而彼曾不一动心。丁则十八以上,岁纳徭银三元,给以一票,名曰“身税纸”。无此纸者谓之漏丁,其罚最酷。歧路中必设警兵,往来之人必搜税纸,无者囚之狱,充苦工,限满收其罚银,视身税加倍。顾所谓警兵者,旬日之内若无犯,令人必有重谴。彼辈为弦上之箭,亦不得不入人于罪以自脱。此身税者行于庶民,若有品秩则免;有品秩者,每三年中,必呈其告身于彼行政官,并纳银十五元,谓之“助国”。助之为名贵于纳,而所失则几倍之矣。居城市者,身税之外,必岁纳二元,曰“游行税”。纳银之后,人给一票并照片,警兵藉以辨真伪。乡居之人以事至城市,逾三日,亦必纳银领票,无者其罚尤酷。至于城居,人则一身之内,服食器用无物不税,城居者畜一狗,岁出一元,则得一纸牌,系于狗颈,狗纵出门,亦无他患,不尔,罚及主人矣。至于牛税,则不属于官府,而属于保畜公司,家有牛一头,岁纳保险金二元,牛以病死,则公司偿其值。然牛疫一起,死者相踵,卒无至病牛之栅一寓目者。计一国之大,所产牛何止万亿头,保畜公司之所得亦云巨矣。然自有公司以来,未闻一人得其赔偿金者。乡村则市税极重,物虽至微,入市有税,尝有贫人挑菜至市,计所输钱比菜价更倍,无以完纳,大为税司所苦,贫人乃抛其菜于秽地而去。然税司犹大怒,欲执而惩之,疾走乃免。又有贫家畜一豕,鬻于市而不得善价,牵之返。明日,复往,凡三次,而一豕之价皆以纳税,彼贫家所得者往返及争论之劳耳。酒税尤奇而酷,吾国地居热带,人不嗜酒,价极廉。西商乃请于彼政府,设酒税公司,禁民间酿酒,而自出其酒以售,价甚昂。相戒勿饮,西商则请于彼政府,按籍给酒,每人月三大瓶,醉醒任其自由,而酒钱之纳则不容缓。公司既得彼政府之助虐,则愈无忌惮,日遣巡丁遍往乡邑,或入人房闼,搜其所藏,若捕剧贼。有私酿者,获酒一壶,罚银三四百元,贫不能纳,则责其亲属,亲属不足,则责其邻里,催捉囚系,波及无辜,至有尽室而逃者。罚银未纳之前,日充苦工,夜闭幽狱,半年或一载,备极诸苦,比归,则身瘁而家破,因之自戕者多矣。滨海多盐田,从前听民自煮,互相卖买,故质净味佳,而价极廉。自盐税公司设立以来,禁民私煮私卖,以专其利。而彼所出售之盐,则杂以沙土,价又极昂,贫家得盐往往珍于得米。彼之人民,近以吾国为利薮,接踵而来,故盐酒税司之外,又有所谓屯田者于山野之间,雇人牧畜以耕垦为事。然无论何地,皆恃势蔑理,夺人熟田为己有,民畏之不敢与争,故彼之田从攘夺来者十之三四。又招纳莠民,诬陷良懦,一鸡一犬,偶有所失,皆向所在守令责赔。居民惴惴,愈不敢触其毒螫矣。广南一省民苦于重敛,相率造彼公使署,请免加税。公使不之允,且使军队驱之,溺死者三人。于是众忿甚,载其尸置之公使署前,数千人皆缟素环而哭之,声震天地。既而经旬不散,相与枕藉街衢。公使乃电告彼钦使。钦使至,问何故作乱?曰:“吾侪手无寸铁,何能为乱?但赋烦役重,实不堪命,故相率哀吁耳!”钦使曰:“汝辈穷乏,不能完国课,不如死之为愈。”乃令西兵攒射之,凡杀数百人,流血成渠,而民始散。近数年来,彼筑铁路于吾北圻之边界,以通云南。顾土著人不能当此大役,乃广募各省贫民为工,以其地岚瘴太重,饵以重利,使人趋之,卒乃自食其言。有终日作苦不获一饱者,尸骸相枕于山谷间,不可胜计。此开山之役,亿万人中鲜生还者。其为饥寒、瘴毒所困,形神痿败,至家一二月亦死;即不死,亦终身为废人。故此蜿蜒万山,首三宣而尾六诏者,在白人呼之为“铁路”,吾国则名之为“血路”也。彼并吾国未三十年,而君主之位凡四易,幽废者二,投毒者一,盖或以英明之资为彼所忌,或不堪其凌压,思与反抗,彼故怒而去之。今之嗣统者,仅七、八龄冲主耳,彼则挟之以号令于国中,戮忠良曰“遵朝旨”也,增赋役曰“奉上谕”也,拥此虚器,徒供彼之玩弄,亦何乐乎?为君十年以后,冲主之智识日开,亦必及于难矣。彼之待吾国官吏,不但视若奴隶,且鞭挞若马牛,使其恻隐羞恶之心无复萌蘖。虽然,彼辈亦乌足责。今日之乘轩驷而佩勋章者,皆吾国昔日皂隶舆台耳,其有人性者,非贱则穷;有义心者,非死则窜,彼固不能以利诱而势迫也。从前南北往来相通,故人民尚得以贸易有无,济其穷乏。近数年来,彼忽严其禁令,南圻之人不得至中圻,中圻之人不得至北圻,以故物货停滞,生计艰窘。设遇凶年,远方之谷米不至,必束手待毙矣。吾国之出洋游学者日多,国中民智亦渐启,学堂、商会处处设立,彼则思所以摧折之。下令捕诸新党,或斩,或窜,或监,或籍,惟意所为。出洋之人,限以六月回国,否则罪其父兄及其妻孥。族党设为禁令,宣布国中读新书者有罪,谈外事者有罪,立商会者有罪。侦探之徒,以千百计,隐见不常,坐于车者忽而系以铁环,步于衢者忽而闭诸狱室,悲哀痛楚,往往不自知其罪。全国人士,如在荆棘之上、汤火之中,饮毒茹荼,吞哀咽恨,而彼心犹未快也。闻又增诸税矣,起重役矣,加广狱室矣。呜呼!吾因今日之悲惨固与君等也,彼之虐政愈日益甚,将来其又使我为墨洲之红人乎?虽然,物极必反,怨毒愈酷,则复仇之念愈坚;危难愈迫,则自卫之心愈挚,美之独立,德之奋兴,岂非从摧折窘辱中来哉?古今诸国,岂强大者永无一蹶,而衰亡者永无再造耶?吾身未死,吾志犹存,誓与吾伯叔兄弟明复仇雪耻之义。

文极沉痛,不忘奋发,其情可哀,其志尤可敬也。阮君有《南枝集》,录其二首。

旅晋感怀序云:辛亥九月八日,晋军起事,余在晋城,几为军人枪击者再,以外人对,获免。出投旅馆,行李荡然,惟存旧书数卷而已。

万里孤臣九死馀,江山有恨涕沾裾。

椎秦已破千金产,佐宋难凭半部书。

渐喜中天开日月,还悲故国付丘墟。

十年未遂歼仇志,犹自吹箫学子胥。

感成使节当年衔玉音,关河双鬓雪华侵。

岂知秦桧和金计,难遂包胥复楚心①。

石马园陵秋草冷,铜仙宫阙夕阳沉②。

剑南家祭知何日?汉腊低回怆不禁。

自注:①嗣德末年,先君子与范尚志书,奉旨如清求援。清执政某谋国不诚,力主和议,时赴援之师十余万死伤略尽,竟置不问,真东亚史之奇辱也。按:执政某指李鸿章。

②先君子归朝日,翼庙已崩。又二年,京师不守,乘舆蒙尘,全国丘墟矣。

赐御书清时翰林以入直南斋为最荣。每帝至南书房,则供奉者出立于门外,帝呼某入则入,不呼则候帝去乃入也。每赐御书,如福寿、嘉祉、松鹤、松寿字,多南斋代笔;其皇帝御殿亲书者,则呼某入跪案前,御书起一笔则三叩首,至末一笔亦三叩首,宫监二人捧御书从其人头上过,然后起立,当时受赐者则以为殊荣矣。宣统帝每日所习书,恒以赐宫监,亦命叩头谢恩也。

太庙玉册《太庙玉册》六十余份,份各百余块,块高五六寸,宽七八寸,厚半寸许,南书房翰林撰文后,恭楷书玉上,镌成,傅以漆金。庚子联军来,美国兵护守太庙,英兵欲取《玉册》,美兵举枪向之,乃止。美兵退后,英兵恣所取。及交还太庙,检其数,失去二百余块。天坛之苍璧,地坛之黄琮,日坛之赤璋,月坛之白琥,皆历朝法物,乱后并失矣。

荣禄貂褂荣禄美风仪,容止秀整,衣裳杂佩皆极精好。每岁自十一月朔,迄次年之元夕,所服貂褂日易一袭,无重复者。其衣衩内标第几号,可知多矣。趋朝遇风雨,恒服四不露褂。四不露,即不出风毛者也。满人最重衣饰,恒自相夸耀,居显要者,四方进献,恒量其厚薄以为报酬,不独荣禄也。

花衣期清旧制,有庆日则百官服蟒,谓之花衣期。凡大臣递遗疏及请恤事,皆不得于期内递进,违者严责。光绪中,郑承有声谏垣,以总兵陈国瑞功多,获罪遣戍,殁于戍所,奏请念劳复官。宣付史馆,中旨报可,仍以花衣期内违犯体制,下吏议夺官,诏原之。专制帝国,有触犯忌讳者恒罹刑辟,不独有清一代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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