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分得清这位埋头苦干的人到底是在为八代将军按摩肩膀，还是专心地听着幕府的最高机密。
一
罗汉松浴盆香气四溢。这浴桶每天都更换新的。浴室里八尺余宽的高丽风格的榻榻米地板[1]与天花板间，摆放着与墙同高的平莳绘[2]屏风。在这千代田城[3]深处，现在正是八代吉宗公[4]沐浴之时。
庶民们一定想不到，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一旦入浴也是裸体的。
说句题外话，不知是在马关的春帆楼还是在哪里，伊藤博文也泡在热水中。这个时候进来擦背的人看见伊藤正用毛巾擦洗着前胸，心想这伊藤定是下贱出生。据说贵族出生的公子是很羞于以裸体见人的。
此时此刻，吉宗公也正光着身子进了浴桶。这位吉宗公是源氏的后代，征夷大将军兼淳和奖学两院别当，后来改号为有德院。虽说长得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不过相比之下，此刻的他头下垫着四块湿巾，背上是羽目壁板，平民澡堂子里烦人的声响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吉宗公在漆纹浴桶前，端然坐在浴场金莳绘凳子上。
五骨扇势压三百诸侯，三叶葵的徽[5]耀六十余州，说起这八代吉宗无疑是德川家的巅峰者。
侯门深似海。
青松送来的微风从浴场高处的窗口吹进来，如温暖云雾般的热气摇曳着。
吉宗公嘴里哼哼叨叨地像是在吟唱一首小调，不一会儿向外喊道：“愚乐！愚乐老头何在？冲水！”
旁边画着狩野派[6]画风的小童嬉戏图的门应声而开，这个静悄悄出现的人，任谁看见都不免有些吃惊。这就是刚被叫进来的愚乐老头吗？看脸虽和老人没什么两样，可身体却是小孩，而且是七八岁的孩童一般。
身高三尺……一把白发尽数扎起，白色长眉垂挂着，一张皱纹清晰可见的脸——从后面看是孩童，可从前面看，这个孩童的身上，竟长着大大的奇异老人的脸孔。
另外，这个愚乐老人还是个罗锅。
这家伙身着一件白羽两层坎肩，脚下穿着一尺余高像剃头店小工似的高足木屐。
“打扰了——”用粗犷沙哑的声音说话的同时，绕到将军身后，带着极其严谨的表情开始为将军擦洗背上。这人真是奇观。
忽然，八代殿下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愚乐，明年日光[7]的督造交给谁负责来着？”
二
第二十年。在这第二十年整，对日光东照宫的修缮格外隆重。
不管怎样，这极尽绚烂的美学经典建筑经过风吹雨打整整二十年，要想继续保存完整是有必要修缮一下的。然而，因为这代表德川家对外示威，重新让这座用以镇服百姓的宗庙壮丽夺目对幕府意义重大，所以在这二十年度的大修缮上，也是因势利导，预算无上限，花费超支也在所不惜。
说到底，也不是幕府自己建造的，而是由诸侯里的一人奉命操办，当然，所有建造费也由他一力承担了。因为是别人的钱，所以幕府对这二十年度大整修的开销自然不会控制。
这当然也是“德川”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意义——
虽说平定天下，八代掌权，可外戚的大诸侯和那些大名们盘踞于邻国。不只外戚，看看那些诸侯，哪个不是土皇帝，在地方上任贤养士，各个蠢蠢欲动。
虽说还不到造反的程度，可两三代下来也积累些资本，够充做军备的话，再想到那德川家往日也是和自己同级别，顿生反意也是不无可能的。
为了防患于未然，每隔二十年，德川家都会轮流指派富甲一方的藩地负责修缮日光山，这也是让他们把积攒的钱都吐出来的阴谋。
说到底，这也是未雨绸缪。因此，一旦被任命负责这二十年度的东照宫修缮工作，不论是多么富有的藩地，都不免被刮一层油下来。
这些大名之众，对于“日光修缮”这个天大的下下签，无不是如丧考妣般战战兢兢的。
如果可以的话，大家都想着最好是由别人“中头彩”。就这样，临近二十年之期，这些藩地都开始隐藏财富，好像全日本的贫困都是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一样，还故意向幕府借钱，一会儿，又开始节衣缩食起来……唯一的头痛之处大概就是要想如何挖空心思藏钱吧。
不过，江户政府也不是省油的灯，称为“庭番”的将军专属特务组织不断地来往诸国，下至民间，以百姓的风评为基准，紧紧地盯着大名们的口袋。想要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了……
这庭番的主帅正是这管理浴场的愚乐老人。
明天正好就是二十年了。
“这次，任命谁好呢？”
“这样哦……就伊贺的柳生对马守如何——”愚乐老人在将军的肩侧边冲着热水边回答。
三
八代将军这一代以前的日光修缮的情形又是如何呢？据御番所[8]日记中的有德院御实记所载，“小规模修建，享保十五年，作为当时的修复检定总负责人的是小管因幡守，木工首领是近藤乡左卫门，大栋梁为平内七郎右卫门；宽保三年及四年，负责为曾我日向守，草席负责别所幡磨守；之后延亨[9]元年……”诸如此类，极其烦琐。
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传说中夸张的二十年度大修缮，从先代有章七代家继公的时候开始到二十年后的亨保十六年辛亥……此时的营造负责居然定为柳生对马守。
总之，二十年度大修缮这件事，从前年开始，大名们私下就议论纷纷了。
当将军询问了明年的日光之责属于谁，愚乐作出了伊贺柳生这个回答后，吉宗公脸上略微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过吉宗对愚乐似乎有些调侃道：“对马守不是剑术名家嘛。杀手做得好的，多少总是有点钱的。”
“不过，好歹是名古屋的巨富，就……姑且就这样定吧，”老人边按着将军的肩边说道，“他先祖可是攒了不少啊……怎么样？力道没有太重吧？”
“没有没有，好得很。说到先祖，他先祖叫什么来着？那个，柳生一刀流[10]的……”
“是啊，钱包鼓鼓的，一到要用他的，就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是吗？那家伙很危险。可得让他全都吐出来才行。你这次可立大功啦！”
“我只是消息灵通罢了。那，伊贺那边……”
“嗯，你看着办……”
诸大名要是知道会谢天谢地也捏把冷汗。就这样，明年的日光修缮终于落到柳生对马守头上了。不论如何，“你看着办”这就是命令。说这话的人倒是轻松，听的人也就不好办了。
吉宗处理最高政策中的最高政策和一些最机密的政务时，总是对愚乐老人一人发布命令，像这样在浴场的对谈中就定下来了。
愚乐老人——这个长得像小孩一样，但不管是大老[11]还是若年寄[12]这等官职的，都不敢得罪这浴场官。没人分得清这位埋头苦干的人到底是在为八代将军按摩肩膀，还是专心地听着幕府的最高机密。
这个千代田温泉的怪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借着擦背之名暗地里扩张权势。他不仅是超级的智者，也是一位人格高尚的人。
注释
[1]日本传统和式房主要铺地材质，厚草席，厚度约5厘米。由于尺寸一般固定，面积约1.5平方厘米，所以在日本经常被用做房间面积单位，如“六个榻榻米的房间”。
[2]日本古代绘画技法之一，普遍惯用金、银、锡粉作画，开始于平安时期。
[3]江户城的别称。德川幕府前的安土桃山时期，日本国都为现京都府，又名“京”。后进入德川幕府时期，定都千代田，改名“江户”。
[4]德川家第八代家主，名为德川吉宗。生于1716年，1745年逝世。元纪州藩主德川光贞之四子。
[5]这里指家徽，吉宗家徽为金黄色。
[6]日本画流派之一，始于室町时期中叶，为古代日本画主流，江户时期狩野家画师历代为幕府将军御用画师。
[7]日光东照宫简称。为供奉德川家最著名开国元祖德川家康所建的宗庙。
[8]专门记录皇帝或与皇家有关事宜的机构，类似中国的“御史”。
[9]日本年号。亨保为江户时代中期，1716年至1736年。宽保为1741年至1744年。延亨为1744至1748年。
[10]又称“柳生新阴流”，创始者柳生十兵卫，又名柳生宗严。
[11]从丰臣时期沿用至江户时期的官职，为处理内政最高官职，类似中国“左丞相”。
[12]日本官职，次于大老和老中，也属重职之一，接近中国吏部侍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