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奇怪,回家的时候院坝里来了很多穿制服的人,有些人的腰杆上还别着手枪,院坝是我家的,这些人是来找我父亲的。那位推鸡公车的庄稼汉一进院坝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几个大踏步后紧急停下鸡公车,擦着满头的大汗颤抖抖地把母亲和我一块抱下来,本想会得到回报的,不说几七几八,至少会有非常热情的好话,会有非常感谢的笑脸,但这些期盼被眼前的阵仗吓得烟消云散了,热汗腾飞的庄稼汉勿勿的抓起鸡公车的双杠退出院坝,一个快速九十度转弯后,慌张张绝尘而去,留下一串鸡公车惊恐的叫声在巷子里叽嘎叽嘎的回荡。
太不镇静,来那么多穿制服的人并不是打仗的,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年了,我家里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这些人来我家是“请”父亲的,虽然,要去的地方是派出所,却是要将父亲“请”到派出所里去的。那位腰间别枪的所长说得很清楚,“陈老板,请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声音很响亮,很象喊话,但用了“请”字,就不会发起冲锋,当然,枪声也断不会在放满大缸子的院坝里响起来。
我回家了,父亲却被“请”走了。父亲还没有好生看我一眼,就与我擦肩而过。很遗憾,很扫兴。这都是<<公私合营>>惹的祸。我来到这个世界,正好赶上搞公私合营运动。父亲有个酿造作坊,虽然颇不具规模,但还是被公家看上了,公家决意要与父亲合营,然而父亲不识抬举,更不识时务,不同意,不签字,公家派了很多人,用了很多工时,父亲仍不同意仍不签字。翻来覆去的搞得公家不高兴了,好,那就查帐!
查帐?这两个字来得很唐突,一个做酱油豆瓣的小作坊哪有帐可查,对查帐二字的到来还真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父亲自是一头雾水。然而,父亲压根没理解到查帐的真正含义,税务所的人发出了警告,如果在小作坊查出了大问题,比如偷税漏税,比如数目巨大。父亲將承担严重的后果。
这个消息就象一阵惊雷,父亲一脸的惊愕,他那双本不算大的眼珠瞪得比汤圆还圆还大。
“陈掌柜,你的问题可能很严重哦,”税官的话大有深义,“但是..。”
这下可是完蛋了,父亲的背心一阵阵发凉,就象背了一块冰坨坨,然而,“但是”出来了,它就象红太阳,拨开乌云温暖人心的红太阳。但是“但是”是什么?父亲又睁大了本不算大的眼珠,一脸的期盼。
“但是,”税官换了一种口气,不再厉声厉色,而是吹出一阵阵委婉的春风,“那是过去的事,过去的帐目。只要你同意公私合营,过往不究,一切都从新开始!”
哦,原来如此!父亲单身一人从乡巴头来CD闯荡多年,也算个见过世面的人,这说来说去的,还是高矮要找我合营!背上那块冰坨坨消失了,父亲顿感一身轻松,仍旧打起精神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不退步。
嗨,事到如今,父亲还是未能理解到查帐的真正含义。偷税漏税是犯法的,犯法就得法办!税官和父亲谈不拢,那就让警官出面,因为犯了法,警官出面是十分理当的。
“陈老板,请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话里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了。父亲终于理解了“查帐”是什么意思,跟在“查帐”二字后面的,是让人不寒而粟的“法办”两个字!父亲象是一下子掉进冰洞,从头冷到脚。
那天的文庙街有点热闹。我与母亲刚在这城墙边的小街上掀起一阵浪花,派出所的所长带着枪,领着公家的人,“请”着父亲,又在这城墙边掀起一阵波澜。父亲个子矮小,除了秃顶的脑壳有点大,全是瘦精精的,走路时从不在马路中央大踏步,而是顺着墙边打着自己的算盘无声无息的前行,谁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那时候岁数还不大的小老头。但是,那天街坊的人们突然发现还有这么一个邻居,巷子里的酱园铺的掌柜原来是他!CD的茶馆是个新闻扩散中心,父亲被进进出出的茶客们挂在嘴边,冠以“又带进去一个”之名,从一个茶馆飞快的传到另一个茶馆。父亲一夜成名了,但母亲却说父亲“真是丢了大脸了”。
汪家拐派出所设置在一幢小洋楼里,洋楼小巧玲珑,在遍地庙堂的文庙街片区很有些别样的风韵,甚至很有点另类。不过,在大街上不易发现这幢楼房,要经过一条高墙耸立的小巷子才能见到它的容貌。这地方很适合金屋藏娇,在国民政府退守四川时,洋楼里注过几位珠光宝气的女人,谁也不知晓这些有钱的娘们儿是太太还是小妾,是明星还是交易花,只晓得那些女人们很有钱。但做为派出所就是两码事了,高墙耸立的小巷子显得阴森肃杀,小洋楼也不再是小巧玲珑的,让人觉得就要进入另外的世界了。
父亲被请进了审讯室,陕西街做女式皮鞋生意的王二哥也在屋子里。有一阵王二哥经常出入这栋小洋楼,他与这栋洋楼,与这栋洋楼里小巧白嫩的女人的脚,有过愉快的接触。提着皮鞋来,揣着金条归。国统区被日本人压缩在四川盆地,大量的硬通货也高密度的集聚在这块最后的后方,一双高跟鞋换一根金条,金条不值钱,只有生活本生才值钱。美国人的飞机从驼峰航线运来的全是枪支弹药,哪有空间装高跟鞋?一双高跟鞋换一根金光闪闪的条子,很愉快。但是现在那些女人的脚跟着抗战胜利的鼓点走了,此时的王二哥正在生气,被怒气胀红的脸上横着发紫的厚嘴巴,几条青筋趴在脑门上,见父亲也被“请”来了,坐在独凳上的王二哥斜着望了父亲一眼,说道:
“陈掌柜,你也来啦?”语气颇为不屑,也意味着父亲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
王二哥的皮鞋生意做得很大,陕西街有半条街都是他的。前店后厂,员工有百十号。抗日战争时期,随着大批国民政府的大太太小太太,大小姐小小姐们不断涌入CD,他做的女式皮鞋供不应求,规模也不断扩大,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也胜利了,陕西街上的铺子超过一半被他盘下。父亲那个酱油豆瓣作坊哪能跟王二哥比?所以,王二哥有些不屑。但CD有多少经济体可与公家合营?不把你这些小作访小摊摊拉出来这公私合营运动咋个搞?
“就是啦,把我这些小渣渣也抓出来,真是坟坝坝点灯--找(照)不到人罗!”父亲应着王二哥的话,不断的甩着他的光脑壳。
“嗨嗨,说话咋个阴阳怪气的!”所长走进屋大声呵斥道。接着又很不耐烦的把手里的档案夹往桌子上一扔,质问道:“你俩个咋个说?签还是不签?”
父亲的眼睛和王二哥的眼睛在档案夹上瞟了一下,就都转移到天花板上去了,翻着白眼不做回答。这般态度,一下子让所长火冒三丈!他忽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嗖”的一声拔出手枪。两个翻着白眼的人吓了一跳,但是一场虚惊,所长好象只是对手枪发火,他“哗啦哗啦”的搬弄着会吐子弹的手枪,装弹,上膛,又装弹,又上膛,动静很大,强硬的金属碰撞声装满一屋子。一番搬弄过后,所长停了下来,他慢慢地从弹夹上退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细细的把玩着,一边把玩一边悠缓的说话,象自言自语,又象意有所指,“很小很亮,又可爱又可怕,要是碰到哪个人的脑壳,砰,脑壳就要开花.。。嗨,你俩个,”所长停顿一下,又发话道,“看看那颗柚子树。”回头望出去,墙脚边有颗大柚树,上面挂着很多柚子,黄灿灿金光光。
“那些黄果果象啥子?”所长问。
“象啥?气柑就象气柑嘛。”父亲不以为然,颇为不屑的答道。
“气柑象气柑?不!它象人的脑壳,光脑壳!”所长站起身大声嘟囔,同时直瞪瞪的盯着父亲的光头。
镇压***运动那阵,不少人被拉出去敲了脑壳,砰的一声枪响,跪着的人就永远趴在了地下。“难道要敲脑壳?”父亲心头一阵发慌,手不由己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砰!所长抬手开了一枪。父亲和王二哥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得从独凳上蹦跳下来,但却原来又是******一场虚惊!两个人的脑壳还在肩膀上,好好的没开花,开花的是树子上的黄果果。
“你去把那个脑壳--不,是那个气柑,捡过来。”所长用手枪指着被子弹碰下来的黄果果,淡淡的对父亲说。
为啥叫父亲而不是王二哥去喃?我想这定是父亲的脑袋太秃,黄灿灿金光光的着实象柚子树上的黄果果,而且父亲比王二哥老实温和,果真叫了王二哥去,性情火烈的二哥说不定会立马大吵大闹。抗日战争那阵日本人轰炸CD,那阵势好吓人,航空炸弹吹着口哨从天上扑下来,一颗炸弹炸飞半条街,从未遭遇过航弹的CD人简直吓傻球。陕西街挨了一颗,王二哥皮鞋店里花花绿绿的高跟鞋追着残垣破壁直往天上飞,他没怕,站在半边桥上指着头顶上****的日本人破口大骂。派出所的人对王二哥有所了解,要控制好场面,这场面一旦失控,不知谁的脑壳就真的要开花了。
父亲去了。但却捡不起黄果果,子弹把它碰开了花,碰烂球。
母亲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突然想起,那么多的人来我家,是要请父亲到派出所去,而且已经把父亲请去了。母亲说她一下子觉得心里头一阵阵的好生空荡荡。显然,这不是因为象丢了一块肉似的刚生下我而觉得空荡荡的,而是父亲被请了进派出所。这个家可是一日不可缺父的。那么多的娃儿,象一窝伸长脖子的雀儿,张着嘴巴时时刻刻向这个家索要吃的。父亲是唯一能挣钱养这窝雀儿的家庭成员。派出所与我家很近,但在人的世界里可以变得很远,父亲一旦走不出派出所,这段看得见的距离将变得无法想象的遥远。而且,母亲还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对她来说是伟大的,它与荣誉联系在一起,这个梦想就是成为英雄母亲。要实现这个梦想,唯一要做的就是生八个娃儿。前面五个姐,加一个哥,算上刚分离出来的我,母亲共生了七个娃儿,离梦想很近,只须再从体内分离一个生命体,梦想成真,那一顶政府颁发的看不见的桂冠就如愿以偿的戴在心上了。然而,要实现这个伟大的梦想离却不开一个小老头,这个小老头就是母亲怎么也瞧不顺眼的我的父亲。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与父亲咋就在一起了。也许为了一块花布,或许为了一斗大米。当母亲的父亲领着母亲去见那个一年四季都有饭吃的一户大户人家的将要成为我父亲的“那个小老头”的那个时候,母亲的失望是不难想象的,但现在,当父亲将会远离母亲,远离我们家的时候,“那个小老头”终于显示出他的份量。母亲当即决定,到派出所去要人。她奋不顾身的翻身起床,吩咐她的娃儿立马集合,目标直指派出所..
王二哥是不会轻意就范的,他心头翻滚着一团团的怨气。我剥削劳动人民?不是我把那些无路可走的难民收养起来他们早就不晓得饿死在哪堵墙边上哪块旮旯头了。我霸占街坊铺面?****的日本人把房子炸得稀烂,逃命都来不及,见了金光闪闪的金条他们哪个不是争先恐后的把烂摊子甩给我!一块金条换一个铺子,双方都愿意,都立了字据的,这叫霸占么?我发国难财?那时候抱一悃钱去买擦屁股的草纸,钱比草纸还要重,当然要收金条啦,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床底下全是金条,一箱箱的多得很。妈的,在那个炮弹乱飞的年份里挣钱容易吗?洋楼里有个婆娘怀孕了,高矮说是我搞的,那个军官带着扛长枪的一队人马找到铺子上,要我把金条吐出来,以此和那个瓜婆娘做个了断,我哪里搞了她呀?我只在她的小腿上摸了一把她的肚子就大了?冤还是不冤?凶还是不凶?刀口上舔血--凶险得很!.。
父亲没把那颗被子弹碰下来的黄果果捡起来,望着稀巴烂的果果他的脑袋一阵阵的疼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头痛粉,还未来得及吞下就被所长一个箭步冲过来将白色的药粉粉从父亲的嘴巴上打飞。
“你想畏罪自杀?!”所长严厉的呵斥起来。
白色的药粉粉随着扇起的气流敷了父亲半部脸颊,光脑壳上也沾着****粉,父亲眨巴着从****粉里露出的眼珠,惶恐的申辩道:
“这是头痛粉,我头痛。”
“头痛?好!头痛就好。人民政府有很多药,完全可以给你治好。人民政府包治百病!”所长的语气不无调侃,甚而带着几多欣喜。
那时候对父亲来说真是个头痛的年代。头痛粉象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钻进了父亲的体内,并牢牢的盘踞在神经系统。。抗战时期,父亲还是个徒弟,日本人的轰炸机隔三岔五就飞到CD扔炸弹,有一天****的军需官来作坊里查验抗日部队定的货,看看白菜豆腐乳和太和豆豉是否已装笼待运,揭开盖子嗅一嗅郫县豆瓣酱是否如父亲的师傅所说的那样,在大坛子里捂出淳正的鲜辣味道。白菜豆腐乳和太和豆豉不仅鲜咸可口,而且富含蛋白质,相当的营养抗日战士。红通通的海椒豆瓣酱辛辣至凶,入口就燃烧,瞬间让抗日战士们个个激情澎湃,吐着火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父亲象尾巴一样紧跟着师傅,聆听真经,揣摸究竟。要酿出美味绝非易事,一招一式看似简单,却隐藏着对物料和配方的筛选,对温度和湿度掌握,对时间的把握和对空间的利用,等等系统性的奥秘。突然,****的日本人又飞到脑壳上来了。师傅让父亲带着师母和军需官跟着街坊们到后面少城公园的空地上躲一躲,别没被炸死却被大火烧死,被垮塌的房子压死,师傅一边吩咐一边赶紧给豆瓣坛子盖上棕树叶做的尖帽子。炸弹爆炸时昏天黑地,到处飞沙走石,脏东西掉进豆瓣里就不好了,不仅破坏了原有的味道,还很不干净很不卫生。父亲拖着师母没跑几步,一颗航空炸弹就落下来了,真他妈准,正好钻进一口豆瓣坛子,不幸的是师傅就在这口坛子旁边,他正提起很厚实的棕树叶叶做的尖帽子要给这口倒霉的坛子盖上。一声巨响,师傅不见了,天空中只有红通通的豆瓣到处飞舞。师傅为了捍卫四川豆瓣的味道,为了爱干净讲卫生,留下一片鲜辣淳香的美味,壮烈的走了。那时候,父亲第一次感到脑壳剧烈的疼痛,****的日本人的炸弹损害了他的脑壳。头痛粉,这条该死的毒蛇钻进了父亲体内。
然而,不得不说,这条该死的毒蛇在很多关键时刻帮助了父亲,让纷繁慌乱的神经系统镇静下来,让很多题目在大脑中正常快速的运算。师傅走后父亲赶回乡下,连夜挑了几石大米直奔王二哥的皮鞋店,父亲要用大米换金条。王二哥有金条,但粮食与金条同等重要,一石大米一根金条,两石大米两根金条,父亲用两石大米换了两根金条,又非常工整的打了个借条,借了王二哥一根金条。父亲要用三根金条盘下师傅的酿造作坊。
“两根条条足够了!”王二哥认为那个作坊不值多少钱,大叫起来,“还给三根?!”
“第三根送给天上的师傅!”父亲颤抖着,悲壮的答道。
父亲的话引起一阵悲愤。沉默片刻,王二哥拿起父亲写得非常工整的借条一边扯一边说,“****的日本人!****的日本人!..。”
一直到那张借条被扯烂,扯成碎屑,王二哥站起来慢慢地把碎屑撒向阁楼下,让手里的纸屑象白花漫卷在满目疮痍的陕西街。上,让悲愤,让哀思弥漫在蓉城的夜空..
军需官又站在作坊里了。虽然挨了一颗航空炸弹,一个深坑赫然触目,屋檐上树叶上都还挂着溅落的血红色的残留物,但抗日战争尚在继续,尚需向前线输送一切战争物资。师傅壮烈的走了,和军需官接洽的人是师傅的徒弟,是“那个小老头”。父亲在那个危难的岁月拥有了自己的经济体,很多人跑了,他留下来了,这个只会默默的沿着墙边行走的“小老头”用性命作抵押开始了经营自己的酱园作坊。作坊很小,份量却重得很,它与父亲的生命同等重要,与父亲同体,现在公家要公私合营,要让作坊与父亲分离。如此的这般,怎能不让人头痛?
在派出所里,对抗升级了。所长哪有更多的时间和眼前这两个顽固不化的家伙磨蹭,亮出了他接手这两个家伙后的第二张底牌,当然是升级版的:
“叫家属送饭来!”
此话一出,两个顽强的家伙眼睛都大了,心里暗暗吃惊,接下来会不会是“叫家属送铺盖来!”?
但是,王二哥是有脾气的,“送饭就送饭,”他的心一横,大声回应道:
“叫我大哥砍只鸭子来!”
王二哥的大哥在陕西街开了个馆子,专卖肥鸭子,取名:王胖鸭。店堂挺大的,但并未列入公私合营的行列,因为公家的人很忙,没啥时间做饭,时常会进店“随便来一点”填填肚子,鸭店只产胖鸭子,当然只能填一肚子的胖鸭子,因为很忙没时间数钱,记帐吧,但是合营了就不方便了,到时候会有盖了公章的崔帐单邮递过来,手头紧被“打来夹起了”的时候跟私人小老板可以通融通融,但跟公函咋个通融?算球了,不合了。王二哥经厉过很多故事,故有脾气,故会在派出所发火,但此番表现也与他大哥以及胖鸭子的那些事不无关系。
但父亲是个老实温厚的小老头,在如此逼人的时刻断不会横眉毛瞪大眼,当所长大喊一声“叫家属送饭来”,父亲傻眼了。家里的一窝小鸟全靠父亲这只大鸟找吃的,一旦这只大鸟被关进笼子,小鸟们到哪里去找饭?
然而,母亲大人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出现了。另一只大鸟带着一窝小鸟扑腾而来,母亲带着一窝娃儿找到派出所来了。母亲说她不是来找“那个小老头”,而是来找饭,带着娃儿们到派出所找饭。
一进派出所母亲见公家和私人对峙在审讯室里,她急中生智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刚到这个世界就遭巴掌侍候,我扯开嗓门大叫起来。所长一愣,抬头望过来,妈呀,好生了得,这月子婆带着她的部队已兵临城下。
“嗨呀呀,陈师母,”所长急忙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刚生了娃儿咋个跑到所上来啦?还拖家带口的,你这是?”所长很诧然,睁大眼睛望着眼前一队人马。
“所长你看看”母亲大人打起精神笑了笑,用眼光扫了一下身边的娃儿们,“你把他关起来,这一窝咋个办?”
“哪里哪里!”所长摆着手申辩道,“陈师母,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只是把陈师傅请来谈谈话,别见外,别见外。来来来,”所长随即又显得很客气的请大伙儿到会议室里坐,“屋子头坐,屋子头坐。”同时又招呼父亲也到会议室里来。
五个姐姐,一个哥,似乎从未到这派出所来过,当然,我肯宝是第一次来到派出所,对眼前这幢小洋楼的好奇心胜过见到坐在审讯室的他们的老爸。
“还鼓励我们多生娃儿”母亲一坐定就说开了,“生这一窝我都不晓得咋子办罗,..。。”
“好办好办,”所长打住母亲的话,说道,“人民政府对人民负责的,每个娃儿都配一份口量,陈师母你只管生,我看.。。”所长说着话用指头点了一下人数,“哦,再生一个就是英雄母亲啦!”
“还英熊呢?没得饭吃倒象是狗熊。”母亲忿忿的冒出带酸性的话。
“只要你们和政府配合,哪会变成狗熊!”所长脸色一正,庄重的宣称道。
父亲想要说什么,听到“配合”二字忽又闷声不开腔。母亲也忽又焦虑起来,闪烁的眼光在洋里洋气的黑色墙壁和粉红石柱上跳来跳去。
“现在,人民群众到处打锣敲鼓搞公私合营运动,你们咋个就不配合?不配合真的就没的出路的!”这些话很语重心长,所长说着这些话语,眼光似乎在恳求。
“唉..”母亲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头痛。”沉闷一阵,父亲冒出同样沉闷的话。
“好!头痛就好。”所长兴奋起来,飞快的接过父亲的话,“我说过,人民政府有很多药!”所长看到对方的防线开始松动,轻松愉悦之情跃然于表,“不要头痛,没必要头痛!不要吃头痛粉,没必要吃头痛粉!要吃饭,吃饭才是真理。”
平静一会儿,所长说父亲可以回家了。就这样,母亲带着她的部队把父亲要了回来。所长说得对,吃饭才是真理。但没有了父亲哪来的干饭?
父亲就是干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