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些事至今还是个谜团。母亲为啥把我生在河边,连她老人家也搞不懂。怎么就挺着大肚子糊里糊涂走到南门大河去了?老人家认为是我在她肚子里指使她往河边走去的。而且,她这辈子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这当然让人很是匪夷所思,但老人家这辈子就这么认为的。
出生的时侯,撑船的满脸麻子眼眼的麻子大妈看见河里蹦起一条红尾巴大鲤鱼,蹦得很高,“扑通”一声落下来,动静很大,把船上的人,河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这南门大河里哪来这么大的鱼?麻子大妈在这个渡口撑了很多年的船,春春秋秋,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别说亲眼所见,就是使劲的想,也想不到这水里居然深藏着这么庞大的鱼!红尾巴大鲤鱼就从渡船边蹦出水的,落下时水花溅了她一身,她不仅十分惊讶,而且万分的诧异,她看见鱼嘴上拴着一根麻绳子。“那是鲤鱼嘴巴上的两根须须”很多人都这么指出。但麻子大妈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拴着一根麻绳子,就在眼面前,蹦起来又被拖下去,看得是真真切切的!“见鬼了,成天来来回回的水上走,往后得小心了!”麻子大妈在心里嘀咕,就在这时侯,岸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啼鸣,我出生了。麻子大妈顿时眼睛一亮,立马喜形于色,哪是见鬼了,是喜事,遇到神仙了!那以后,麻子大妈真的把我看着神仙了。只要我上渡船,她绝口不提钱的事,而且十分周到的把我安排到长条木板上坐好。
河边有个部队,是空军,每天按时吹军号,非常响亮,时间一到,河两岸就会回荡起气冲霄汉的军号声。我出生的那个当时,正好军号响起,这个世界十分隆重的欢迎我的到来。母亲是这样说的,我也这样认为。但有人说那个时间是解放军吃午饭的时候,吹的是开饭号,说我太饿了,算着时辰赶到这个世界来“开饭”,以后恐怕要当炊事员。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人的论断是极不正确的。其实,这些人很快就遭到了我几个姐姐的反驳。他们都异口同声的称赞她们的这个弟弟天生丽质,秀秀气气的,将来一定是个秀才!
大姐读书最多,文化水平最高,知道很多厉史上的大事。“湖广填四川”那阵子,在巴蜀大地上很少见到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几乎都被清军和张献忠砍杀光了。北方草原上的蛮子用金戈铁马踏扁了四川盆地,张献忠领来的西北汉子不仅血洗四川,还穷凶极恶的火烧四川的首府CD。通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就连追击那些西北汉子的清军干将杨大将军也望火却步,不敢进CD施救,眼睁睁望着CD人被烧成一堆堆黑碳。后来,当然是长大后,我知道了,长江以北出产面粉,长江以南出产大米,蛮子们用大刀砍杀四川人只是想換換胃口,面袋子要装米饭。天府之国四川有太多的白花花亮晶晶的大米,川西平原就是大米铺的平原。太富有焉能不招来杀身祸?但川人的老祖宗们太超然,只生产两样东西,大米和诗歌。把个四川盆地打造成太平世界的天上人间。如果把诗歌换成大刀,大米加大刀,四川盆地断不会让川外来客“填空”,断不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屠城,一遍又一遍血流成河。嗨,往事如斯,痛栽莫大生死,忆往昔虽让人潸然泪下,让人抚伤思过,但川人创造的蜀风古韵,田园诗情也吸引着象我家大姐那样痴迷的崇拜者。大姐立志报考考古系,立志要去挖掘巴蜀文明,在支离破碎的农家院落发掘川西平原错落有致的田园风光,在残埂断壁的废墟上拼出CD这座古老名城悠然自得的诗情画意。当姐姐们笑眯眯的围着看我的时候,我还是一团红腥腥软绵绵的肉球,但大姐说,在我的眉宇之间已透露出无比的秀俊,似曾相识,象是传说中的CD人。就象从川西坝子上冒出来的新芽,带着田园的芬芳,带着河水的灵秀。
后来很多人说我身上有一股小鱼小虾的味道,母亲说这是实话,我出生在河滩上,生下来就经厉了河风的洗礼,小鱼小虾的体味已经渗入我皮肤,这辈子洗不掉的。
“难道我是一条鱼?”有一次我颇为委屈问母亲大人。
“你就是一条鱼。成天往南门大河跑,你比鱼还喜欢水!”母亲煞有介事的说道。
“那,我是啥子鱼喃?”
母亲放下手上的活,想了想:“你象一条麻麻鱼。”
“麻麻鱼?!”我忽地大鸣不平,差点气晕。麻麻鱼很讨厌,又黑又丑,脑袋大身子小,嘴巴上还长着白胡子,成群成片的到处找吃,河里最脏最浑的地方是它们的最爱。我有点愤愤然了。
“那,你是啥子鱼?”
“桃花鱼!”我飞快的答道。
桃花鱼!母亲心里一愣,小小年龄,怎会有如此高雅的审美?桃花鱼是岷江水系中最漂亮的鱼,在川西坝子大大小小清凉的河水里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它披着洁白细密的鳞甲,就象裹了细腻的绸缎,但在洁白的身段上却有粉红和翠绿相间的条纹,这条纹却不耀眼不夺目,清淡典雅,象中国山水画。当它摇曳于清澈水流,翩然于粼粼波光,恰如桃花流水,集田园无限风光聚人间万般柔情于一身,天人合一,真是美到了极致。母亲望着我,心里骤起一阵欣慰的波澜,女娃子些说对了,这个家真要出一个秀才了!
有一天,母亲在水井边淘洗衣物,一个年轻男子来打水。这是一名战士,在朝鲜战场上杀敌无数,英勇得让人很敬佩。一边打水一边跟我母亲说话,“喂,陈大姐,你胆子够大呀,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去生娃娃,不怕有个三长两短的?”
“有啥子怕的,***,这些娃娃象鱼儿子一样,自己就游出来了!”母亲头也不回,满不在乎的答了这个男人的话。
“哇!”母亲的回答把这名英勇的战士吓得大叫起来。在朝鲜战场他大吼一声,敌人就吓得发抖,但当他老婆生娃儿时,他自个儿却吓得发抖。那阵仗简直吓死人,好一通鬼哭狼嚎,他的魂都吓掉了。他跨在井口上愣住了。装满水的大木桶拉着长长的井杆杆“嗖嗖”的直往下落,只听“嘣咚”一声,他家那只老木桶在胯下爆炸了,溅起的水花飞上了天。
母亲转过头,轻蔑的望了他一眼,“蚂蚁子咬到大象的****棒罗--大惊小怪的。等你家娘子多生几个,你就晓得罗。”母亲边说边回过头,继续在搓衣板上洗衣服。
母亲说得对。在那个年代,她们那个岁数的一代母亲,哪个身边没几娃儿?世界大战虽已结束,但战争的模式仍旧是“人海战术”。高瞻远瞩的战略家们都盯着生娃的妈,敲锣打鼓的鼓励妈妈们多生些“有生力量”。生吧,生吧,生八个以上就是“英雄妈妈”。兵工厂生产枪,各家各户的妈妈们生产扛枪的人。娃儿们一个接一个落地,就象兵工厂的流水线,生上七八个,谁还把生娃儿当回事?大惊小怪是大可不必的了。后来,这位把家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木桶在水井里弄爆炸的英勇的战士,真就不把生娃儿的事当回事了。
CD有很古老的城墙,沿南门大河,从青羊宫一直到南门大桥,高高大大的耸立在CD的西南一线。城墙紧挨着大河,大河偎依在城墙下。城墙沉默伟岸,河水灵动秀丽,长相依长相伴,共望日出月落,同听春风秋雨,日日相守在锦官城下,象CD平原一双绝配,是川西坝上一对佳人。墙与河,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在夜晚爬上城墙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还会看见翻起的浪花在路灯下象行云一般从眼前飘过。我出生的那个当时,这是幸存最完好的城墙。城墙上生长着茂盛的CD人种上去的芙蓉树,举目望去,芙蓉花朵满城头,繁花似锦,好一派花开富贵的气象。但芙蓉树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那美景那景象成了CD人梦中的天堂。谁也说不清芙蓉树怎么就没了。母亲说,它们早就走了。
“走了?”我眨巴着眼睛,大惑不解。
“跟着那些种它们的CD人走了。”母亲一面给我补衣服一面接着说道。语气颇为伤感。
“走哪儿去了?”
“天上。”母亲望了一眼天空,淡淡的说。
长大后,我明白了,母亲说的天上是厉史的天空。芙蓉树走后,苟树来了。苟树毫不客气的生长在过去芙蓉开花的城头,谁也说不清苟树怎么就来了。要是问母亲,她老人家定会说,是走来的。但要问它们是怎么走来的,是谁让它们走来的,也许谁也说不清,因为谁都不关注那些苟树,不论于实际的生活,还是精神的世界,那些苟树都与人们没有多大联系。苟树实在太普通,就象泥巴,谁都不会关注它。然而,苟树会结果,结出红通通软即即的果果,这些红果果偶尔会与城墙下的人产生联系。我出生的那天,一位庄稼汉推着两千多年前发明的鸡公车从城墙下走过,硕大的木头做的独轮两旁各放一捆青杠柴火,他要进城卖柴,然后给他的老婆扯花布,那时,一颗苟树的果果掉下来,正好砸在脑门上,红通通软即即的果果“啪”的一声碰成果泥,这位庄稼汉吓了一跳,不知天降何物,跌撞了几步急忙停下鸡公车,伸手摸去,原来是苟树果!他正要发火,抬头望去,但见绿叶丛中红星闪烁,风吹叶儿动,摇摆之间展露出诱人的红点点,头顶上飘动的就象一块大花布,好个不起眼的苟叶树,却原来还有如此漂亮的姿色,算球,老子今天不给你发火,还是进城卖柴扯花布去吧。就在此时,这个庄稼汉跟撑船的麻子大妈一样,听到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鸣叫。象泥巴一样不起眼的苟树,在那个季节,在那个时间点上与人产生了联系,鬼使神差的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粘在了一起。母亲抱着我坐上了鸡公车。
唐坎街是通往郊外的一条小道,或者是出城的缺口,走过这条小道就是文庙街,我的家就在文庙街上的一条小巷的院坝里。别的娃儿都是从家里走向外面的世界,我却是从外面的世界走向家里。庄稼汉义气昂然的推着古老的鸡公车,母亲抱着我,坐在鸡公车上,这情景很古老,就象是从厉史的天空掉下来,从三国时期的巴山蜀水走出来。此情此景着实让路人骤起奇心,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文庙街与汪家拐街交会处是个丁字路口,这里有一个大茶铺,鸡公车经过之际,茶客们顿时停了乱哄哄的嘈杂声,不约而同的送出他们诧异的目光。有一个人甚而端着盖碗茶具忽地站了起来,他情不自禁的大声怪叫:
今昔何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