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被蒋廷黻称为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他曾以“年家子”身分到曾国藩门下受业(其父文安与国藩同年进士),一生事业皆发轫于曾氏幕中。故国藩逝世,鸿章挽联的下联是,“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表明了师弟之谊,并以接班人自居。
这个班接得怎样,从职位、名分看,是接稳了的。不仅曾氏的军事指挥权和两江、直隶两处总督印信都移交给了李,而且二人一封侯一封伯,一做到武英殿大学士一做到文华殿大学士(清朝不设宰相,大学士即称相国),死后一谥文正一谥文忠,也差堪步武。若从立德立功立言看,在德行上历来皆褒曾贬李,此与人们心目中曾不要钱而李“好货”不无关系;论功绩则时势既殊,标准亦异,只能由历史学家评说,蒋廷黻自然也算一家;这里想谈的,不过是“立言”方面的一点点罢了。
十多年前在京西参加古籍整理出版规划会,国务院正式批准的规划是影印《曾文正公全集》和《李文忠公全集》原刻本,再另行编印集外文。我当时不很赞成这个主张,其实它也不无道理。因为全集本不是要普及的书,原刻本的编者又是黎庶昌、吴汝纶等高手名家,并不陋劣。如果影印,可以大大降低书价,缩短出版时间,特别是可以避免重印无法避免的错讹(不管编辑如何能干负责,也无法包办录入、校对一切事务)。这些当然都是题外话,可是当时为了准备讨论,我曾赴北图检阅过原刻本,发现二者有一绝大不同:曾集一百四十卷中,有七十卷是创作和编辑的诗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文艺作品和学术著作,另一半才是奏稿、书札和批牍;李集一百六十五卷,则全是奏稿、函稿和电稿,其中固亦有蒋廷黻所谓“最具历史价值的文章”,但是学术文和抒情文却一篇也没有。难道真如有的人所说,曾国藩有学有术,郭嵩焘有学无术,李鸿章有术无学么?
假如由现在的人事部门来考核,李鸿章的文化程度和学历都不亚于曾国藩,他也是学而优则仕的正途出身,成进士时年龄比曾还小四岁,后来又同样进了翰林院(入翰林对书法和词赋有特殊要求,须写作俱佳)。看来他不是不能诗文,只是他的全集没有收诗文。五十年前读“国文”,曾氏的散文读过《原才》和《欧阳生文集序》,韵文读过《五箴》,李氏的诗文则在多如牛毛的近人选本中也不得一见,岂非全集不收,流传不广的缘故么?
去年张爱玲死后,闲中忽发兴趣,想查考一下这位才女的家族文学史,找来她祖父张佩纶的诗集看后,又想找她外曾祖父李鸿章的诗看看,图书馆电脑中却总也找不到。乱翻清末民初的笔记闲书,在李伯元的《庄谐诗话》中发现了几首,又觉得南亭亭长的东西不好作为依据。好不容易才在广东大学图书馆张白影君帮助下借到几册旧刻本,乍见大喜欲狂,因为全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李鸿章的诗赋文章,而为《李文忠公全集》所未收的;但书已残破,没有题签,没有扉页书牌,也没有序跋。于是又找北图张英安、李森两位女士咨询,最后才弄清楚,原来在光绪末年全集付梓之前,鸿章之孙国杰曾“家刻”过一部《合肥李氏三世遗集》,收入其曾祖文安、祖父鸿章、父亲经述三人的诗文,分送戚族。《遗集》共十二册,前有“门下士秦际唐”和“外孙张士珩”两序,一作于光绪甲辰,一作于光绪乙巳,张白影君借给我的,正是其中属于鸿章的一部分。此系“家乘”,故刊刻比全集为精,印刷则似较少,后来又一直没有重印过,孤陋寡闻如我者自然无从见到。
《遗集》收有鸿章所作赋十四首(曾氏全集收赋两首),文五十二篇,诗一百三十九首,诗文数量虽不及国藩,也不算很少了。最早的诗作于鸿章二十岁时,如《入都》之一: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须捷足随途骥,那得闲情逐野鸥。
笑指芦沟桥畔路,有人从此到瀛洲。
“少作”自然难免浅露,但诗律完全合格,“意气”也很轩昂,强烈地表现出一位入京应试的青年人对事业和功名的追求和渴望。
这样的诗,曾国藩是不会作的,即使作了,也不会留着入集的。他于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写给老弟的信中道;“四弟之诗,又有长进,第命意不甚高超,声调不甚响亮。命意之高,须要透过一层,如说考试,则须说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怀,则诗意高矣;若说必以得科名为荣,则意浅矣。举此一端,余可类推。”其实曾李同为功名中人,并无二致,曾氏论诗时的“命意”固然较高,矫情之处也就多少显露出来了。
鸿章三十五岁入曾军幕,有《随曾帅西征示家人》四首,其二云:
谁表中原再出师,东川士马尽如貔。
丈夫重义轻离别,历惯风波不险巇。
豪情依旧,却显得老练些了。
第二年他在《感事呈涤生师》的一组诗中,写下了“风高劲草犹披拂,岁晚乔松待护培”,“往事悠悠同逝水,诸公衮衮共扶轮,杜陵流落江湖久,老向人间逐后尘”和“春茧吐丝终自缚,冻蝇钻纸总难通”这样的句子。据李鸿章年谱介绍,“文正以公少年科甲,志高气盛,难于驾驭,必有以折之,使之就范”,诗中也仿佛透露了些这方面的信息。曾于驾驭人才富有经验,李则桀骜不驯,不免牢骚,他的这首诗比较真实地抒发了自己当时内心的感受,也就是所谓诗言志吧。
据我这个不懂诗的人看,李鸿章有些诗是写得比较好的,如《龙潭阻风怀彭雪琴》:
秋风纵酒浔阳郭,夜月联吟赤壁舟。
往事隔年如昨日,故人击楫又中流。
万篙烟雨楼船静,六代江山画角愁。
不见元龙湖海气,卧闻凉吹撼汀洲。
《抚州晚霞楼宴集》六章之三:
二十学书剑,北登黄金台。
三十负弓弩,弃官归去来。
蚍蜉妄拟撼大树,奋张直起蛟螭怒。
濡坞沙堤云列屯,巢湖战舰月横渡。
矛头盾鼻作生涯,一椎不中再椎误。
流光瞥眼倏惊电,青春不回绿鬓变。
送尽茫茫几辈人,中夜起舞泪如霰。
灞陵猎马着短衣,昨梦封侯今已非。
南浮富春下彭蠡,山川辽绝音问稀。
任人呼牛或呼马,长醉不醒胡为者?
这些似不比曾国藩的诗为差,虽然二人学诗的门径不同,诗体诗格都不同。
后来李鸿章办洋务,使欧美,有些诗的题材是曾国藩所不能有的,如《寄越南王》、《伦敦火车道中》、《荷兰海口》、《随醇邸巡海》、《南苑海淀阅操》之类。《寄越南王》末联写自己的态度是,“垂老伏波犹矍铄,五溪南去不胜情”,表现的大国主义态度虽然不妥,汉奸帽子总戴不上。又如《阅操》中一联云,“破阵兰陵盖世雄,赋诗横槊两难工”,和咱们的老帅诗词一比,也可以看出翰林公毕竟不同。
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比李鸿章早生六十六年)说,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便没有诗。咱们中国自《国风》、《楚辞》至唐诗宋词,亦莫不如此,只有曾国藩集似是例外。鸿章集中则有《七夕咏牛女》等篇,其《江上曲》应该说是一首较好的情诗:
春尽怨流水,花娇怜晓寒;
握手不忍别,况复行路难。
赠我连环玉,报君同心结;
同心不同住,江涛为呜咽。
思君若春潮,昼夜来无时;
潮来借雨添,君来待风吹。
江草碧如带,江树绿如油;
心随樯燕去,拍水双双浮。
还有八首题为《追悼侍姬冬梅》的绝句,太多不具录。
在十九世纪以前,中国士大夫纳妾狎妓都是常规,不触犯道德,更不触犯法律。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作古正经如贾政,于王夫人之外,也还有一个赵姨娘一个周姨娘。精通东西文化的辜鸿铭,甚至说中国人之召妓,正如西洋人之求爱;中国人之娶妻,则如西洋人之宿娼。故赠校书、悼亡姬都是中国爱情诗的正宗,杨玉环、李香君、小凤仙则是中国爱情戏的主角,李国杰将他祖父大人“追悼侍姬”的诗收入《遗集》自无不妥,不过由曾门四大弟子之一所编的《李文忠公全集》不收诗文,是不是与此多少有关?
曾国藩也纳过妾,第一个妾买来一年多便死了,却未在其诗中留下任何痕迹。最有意思的是,他想纳妾,却说是为了挠痒痒,咸丰十一年十月十四日与澄弟书有云,“癣疾如常,夜间彻晓不寐,手不停爬,人多劝买一妾代为爬搔”。此其所以为“文正”欤,李鸿章“忝为门生长”,这方面却比老师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