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皞天醒来的时候感觉不错。
他的小妹妹沈萌羽“哇哇”大叫着扑过来,亲昵地趴在哥哥的胸口上,很快就被妈妈拎着耳朵斥责:“在这里磨蹭够了吧,快回家练小提琴,不完成三个小时的训练量不准玩!”沈萌羽撅着嘴打掉妈妈的手,倔强道:“我要和哥哥玩,哥哥好不容易才醒的,我要跟他在一起。”她的妈妈一脸嫌弃,指着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说:“你给我听好了,后天的器乐大赛必须拿一等奖,不然,哼,看我怎么收拾你!”萌羽的头慢慢低下来了,她摸摸小屁股,上一次比赛失利被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没办法,萌羽只好依依不舍地和虚弱的哥哥捏捏手,告别了。
“妈,你对萌羽别这么苛刻嘛。”沈皞天有气无力地说,同时想要坐起身来。
“你妹妹太懒了,老想着玩,不这么严格对待能成大器吗?这就叫苛刻啦,那郎朗的爸爸呢?”沈妈妈帮忙把枕头拍拍松,让儿子坐得舒服些。
“拜托,她才小学四年级,你太着急啦。”
“我不着急,她也不着急,那你爸爸就该着急了。咱们音乐世家的名声不可以在这里断掉啊,想起你小姑那尖酸刻薄的劲儿就生气!”
“小姑怎么了,小姑只是不希望我们学得太辛苦。”
“她才没这么好心呢!你爸从你爷手里继承下乐团时,小姑的表情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不过是个幼教,还敢觊觎你爸的乐团!你说,这种人能盼着我们好啊?她自然希望你和萌羽越没出息越好,这样才能抢了乐团。”
沈皞天才清醒的脑袋又开始发胀了,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到什么。
“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哪个女生?害你晕倒的那个?哼,我看着她就来气!她一天往医院跑几回,巴不得看你死。”
“哎哟,妈,你干嘛老这样说别人哪。现在学习这么忙,她还这么关心我,你应该谢谢她的。而且,要不是为了救我,她的手也不会受伤,你看见她的手受伤么?”
“看见了看见了,跟涂了番茄酱似的,恶心死了。我说儿子,你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喜欢她啊?”
“您就不能正常点儿嘛!”
“我随口一说你激动什么?妈妈知道你才看不上那样的女孩,对吧。宝贝儿子,你现在好好休息,后天还要参加器乐大赛的,拿个一等奖,高考就能加分,到时候上音乐学院就不在话下啦。”
“烦不烦啊,你说这么多话我能休息?”
“好好好,妈妈看你醒了也就放心了,否则绝对饶不了姓敬的一家!特别是那家的妈,表面好说话,心里不知道多阴险,明明是医生,还教唆自己的孩子做害人的事,太没素质了。”
“你再说敬叶和她家里人,我就不比赛了。”沈皞天把脸撇开,眉头紧皱、语气冷淡。
“我心脏不好,不要吓我呀,不说就是了,别生气啦。现在妈妈回去煲汤给你喝,你乖乖呆着啊。”
沈母踢着高跟鞋出去了,响亮的脚步声在病房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沈皞天苦笑着,仰面沉思。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了。
“请进。”沈皞天想大声说话,无奈嗓子很疼。
从淡粉色的房门外伸进了一束花,开得很灿烂。
“沈皞天,恭喜你醒了。”敬叶把花送至床头,又折回病房外,提了个大果篮进来。
“喂,你的手好了没就搬这搬那?坐下歇歇吧。”
“皮肉伤而已,就是慢慢结了痂,有点痒。”
“哦,说起来还没好好谢过你,真是、真是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我也把你整惨啦,功过相抵,互不拖欠。”
“但是你消息很灵通啊,这么快就知道我好啦。”
“没有这么神,你妹妹打电话告诉我的。”
“萌羽?你们认识?”
“当然啦,我可是这间病房的常客,萌羽又那么机灵可爱,自然和我成了朋友。”
“喂,你们女生真奇怪,算来认识才两天就这么亲了?真是嫉妒死我这个当哥哥的了。”
“我还觉得你们男生奇怪呢,不认识也可以一起打球。萌羽真的很好,你要多疼她,我一直都想有个弟弟或妹妹,我才嫉妒你好吧。”
“哈哈,那把萌羽送给你了。玩笑归玩笑,她在我们家那种刻板的环境下,好像蛮辛苦的。”
“那你呢?我看你活的挺滋润啊,钢琴弹着、妈妈哄着。”
“是吗?”沈皞天吐了两个字,不觉沉默起来。
敬叶挠挠头,刚想开口道别,前者忽然说:“后天来看我的比赛吧,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反正周日没课。”
“啊,但是我已经和朋友有约了。”
“我非常希望你来,真的。”
“这……我得先回去问问她。”
“他?是男友吗?”
“你脑子坏掉啦!她、是、女、生。”敬叶有些恼火了。
沈皞天默默点着头,嘴张着,最终没有说出话来,敬叶乘机道了别,一溜烟跑掉了。
回到学校时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敬叶从后门溜进教室,没有看到林修。
坐在讲台上值日的是陈静水,她算完了一道三角函数题,顺手在班级日志上记下:敬叶,晚自习迟到。
班级里格外安静,级长透过前门的玻璃框监视了几回,依然没有抓到不守纪律的人,只是除了后两排本来就空着的座位,前面还有两个位置没人,桌上胡乱地堆着几本书。级长颇为自己的发现得意,猛然推开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麻木的同学们。
“那两个到哪里去了?”级长的光头在日光灯下晃得人眼花。
陈静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一个是扬函,他要转学了,几天都没有来;还有一个是陆纹绮,她说已经和班主任请过假了。”
级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想要训诫学生的愿望泡了汤,他再次审视了一遍教室,正要离开时,不经意往摊开的班级日志上看了一眼,声音提高了几度,厉声问道:“敬叶?哪个是敬叶,给我站起来!”
11号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瞪了学委一眼。
“晚自习为什么迟到?溜出学校了吗?”
“老师,我是走读生,本来就可以回家吃饭。”
“回家吃饭一个小时不够吗?既然住得远干脆寄宿啊。”
“平时是我妈妈来接的,今天有些状况,自己走回去的。”
“是吗……你这个学生看着很眼熟啊,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哼,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言行!”级长似乎有些慌张,很快结束了对话,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学生们连同当事人均是一头雾水,一会就恢复了写作业的节奏。
“就是那个有把英文老师推下楼嫌疑的家伙。”陈静水脑补了一句,飞快地算着题目。
敬叶心里憋着火,真想掐死学委这样的人!
周末虽然没课,还是要来学校自习,雪片般的试卷怎么也做不完,星期日可能还要去看沈皞天的钢琴比赛,敬叶烦躁起来,向林修的座位望去——没有人,她叹了口气,随手抓过一张卷子,奋笔疾书起来。
周六是七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从周五晚到周六早晨,脑子快、笔快的学生基本可以做完试卷,从十点半到下午两点半是自由活动时间(住宿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可以出校),接着是两节自修课,到四点半足球场、篮球场、体育馆都开放了,男生们可以疯狂到晚上七点,然后又是自修课,愉快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而周日白天都是自修课,晚上有老师来评讲练习,其实也不是太难过。
林修一直没有现身,敬叶便发了短信问是否可以改约去观赏他人比赛,林修很快回信同意,只是对“你在哪儿”的询问简要地回道:见面谈。
原以为妈妈不会赞同,但敬叶意外地获得了首肯。
曹医生的理由是:“你应该去看看别人有多优秀。”
这次的器乐大赛分小学组和初、高中组,作为国家级的比赛在该市设立赛区,每个组的一等奖不但可以获得丰厚的奖金,还能代表本赛区继续国家级比赛,据说著名音乐学院的教授们会在比赛过程中物色实力超凡的选手,破格录取。
当敬叶紧赶慢赶地来到市音乐大厅时,小学组的比赛早已结束了,她根据沈皞天的短信提示,在后台找到了哭成泪人的沈萌羽和她的家人。
“萌羽,你怎么了呀,不要哭啊。”敬叶掏出纸巾,给这个小女孩擦着泪。
“哎,差0。11分就能得一等奖了,比较遗憾啊。”沈皞天抱着胳膊,眉毛拧在了一块。
“得二等奖也是非常厉害的!姐姐还不会拉小提琴呢,你已经很棒了!”敬叶摸着萌羽的头安慰道。
“可是、可是我妈妈、妈妈她说、说我是笨蛋、白痴,说我没、没出息,呜呜呜……”小女孩泣不成声,不停地拿手背抹去成串的泪花。
“你妈去哪儿啦?”敬叶牵着萌羽的手,略显责备地问沈皞天。
“气得去洗手间哭了呗,”沈皞天摊开手补充道:“打完萌羽后。”
“她真是吹毛求疵啊!虽说我妈也这样吧,她起码没把我逼死。”敬叶不知是庆幸还是讽刺地说。
“你赶紧和萌羽去观众席坐着,等她回来看到你,指不定再向萌羽撒气呢!”沈皞天从包里翻出琴谱,示意两个女生不要打扰他。
“你妹妹都这样了,你还坐得住,好没有良心啊。”敬叶努力让这句话听上去像玩笑。
“你懂什么!我妈对我和她的期望值不一样,我得把她没做到的补回来。快走吧,不要吵我!”沈皞天忽然冷冰冰地回嘴。
“姐姐,我、我不哭了,不要打扰哥哥了,我们走啊。”萌羽拽着敬叶的手离开了后台,敬叶赌气得把拦路的椅子推得乱七八糟。
三排A6与A7的座位,离舞台非常近,前面就是评委和特邀嘉宾了。
“哥哥肯定能得第一名!”萌羽好像忘记了自己的遗憾,把手掌拍得红通通的。
主持人从猩红的幕布后闪了出来,黑色的西服过于成熟地罩在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身上。只听他声情并茂道:“在小学组和初中组选手精彩绝伦的表演后,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高中组的选手,他们将带来怎样的听觉盛宴呢?有请1号选手,参赛钢琴曲目《爱之梦》。”
一个扎着马尾辫,面容清丽却显出倦容的女生身着紫色小礼服,艰难地踩着一双高跟鞋上台了。坐定后,她把手放在琴键上,一连串美丽的音符流泻而出,敬叶不知怎样赏析,但就是觉得好听。
女生演奏完后,如释重负地微笑着,向观众优雅地鞠了一躬,款款下台。
“有请2号选手,参赛钢琴曲目《小狗圆舞曲》。”
身材修长的男生极为帅气地行了礼,绅士般来到钢琴前,温柔地轻摇身躯,沉浸在演奏中。再往后一个个艺术气息浓厚的男女生都上台展示了高超的琴艺,敬叶听得痴呆了,再也不想离开音乐厅。
终于——“有请11号选手,参赛钢琴曲目《悲怆奏鸣曲》。”
沈皞天换了见面时的夹克,一袭白色西服贴身地修饰了他瘦弱的体格,胸前一枝蓝色妖姬肃穆地开放着,他雪白的手好像泛出钻石般闪耀的光芒。敬叶的心里突然抽动了一下,冒出一个仅一瞬的念头:如果匿名情书是他写的该多好。
萌羽兴奋得又拍起手来,小小的人把脑袋几乎伸到前排去了。
那一双手在黑白琴键中飞舞起来,轻盈的花精一样编织着音符梦网,不时轻扬在空中,再华丽地落回音的自由王国,接连不断地跃着,不知疲惫地歌着,把所有人的魂儿都绕进环柱的乐声里。
评委频繁地交流起来,啧啧声和点头越来越多地出现,外行的敬叶也从这些没有向前面选手表示的动作里看出,沈皞天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
沈皞天也越发激动了,他猛然站起,气势十足地按下倒数第二个的音符,然后——
观众尖叫起来。
他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所有的活力都被瞬间抽干般,僵直地摔倒在舞台上,“嘭”地结束了整首曲子。
血溅得到处都是,钢琴、西服、地板。
蓝色妖姬滑脱下来,栽在地上。
它的一叶花瓣,矜持地渥在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