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长假结束后,我毫不犹豫地回学校上课了,倒不是因为想念刁钻的班主任老太太,而是许久没去美术室,心里很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把我的画架连同未完成的油画作品当垃圾丢出去呢?另外,只在手机上和敬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实在不过瘾,必须要面对面地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好好八卦一遍。
在我毫不引人注目地回到教室(敬叶也没有注意到),靠在最爱的白底灰瓷的墙上后,久违的平和感填满了心头(其实我并没有逃避什么)不管是数学老师唾沫横飞地讲着数列,还是地理老师抽背各种季风洋流,甚至是毒舌老太肆意贬低学生们的尊严,我都泰然地享受这一隅的自由空气;偶尔向朋友的座位瞄两眼,看到她给后座男生传试卷时猛拍对方笔盒的模样,就忍不住小声笑起来,话说这个班所有多余的试卷、作业本都堆在后排空位上,就算我前面那位男生从来不会在试卷不够发给我的时候提醒一句,我也能在那些无人的桌肚里找到习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懒得较真。
本来想在中午前的课间给敬叶一个惊喜,顺便邀请她共进午餐,谁知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就找不着她人影了,班里则像炸开了锅,我默默地坐好,努力从他们的吵嚷中捕捉信息。
“赵徽啊,你这次玩大了!”扬函隔着几排座位喊道,看神色并不像开玩笑。
赵徽双手抱头,苦闷地揉来揉去,嘴里不知嘟囔什么。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从一堆作业里探出头,嬉笑道:“你们应该关注受害者。”
隔壁排的女生激动地说:“敬叶是不是喜欢沈公子啊?都说她是‘冰雪王后’,难道被沈皞天的‘柔’情感动啦?”
扬函稍稍侧过脸,语气不悦道:“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还要拿她说笑会不会太差劲了?”
教室里顿时没了声息,这句音量不高的话有些分量。
但陈静水反常地面向班长,“啪”地合上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严肃地说:“不是只有你才会关心同学。况且我们也没有说很过分的话啊,你想保护她未免也太敏感了吧。”
“你……”扬函一时语塞,表情很是古怪。
隔壁排的女生神采飞扬却有所忌惮地问道:“班长是在吃沈公子的醋吗?”
扬函鲜有地愤然站起,一拳捶在课桌上。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解释:如果你们认为我,扬函,对敬叶有什么想法,那是因为她是我表姐,我亲戚。作为班长,我不想充什么老好人,我所做的无非是维持班级和谐,有些话很伤人,我一直憋着不说,所幸很快就要走了,这些话不说不行,也希望下一个班长引以为戒——你们这群人只知道学习!没错,学习是非常重要,但不足以让你们变成没心没肺的东西!为什么不肯在元旦晚会上表演?因为排练会占据学习时间吗?为什么不肯在校运会上为选手加油?因为看比赛又要占据学习时间吗?为什么要非议你的同学?难道这就不占据学习时间吗?拜托各位好好想想吧!你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
扬函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席话,呼吸平静地走出教室,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当然,这是后话。
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陈静水冲着他即将迈出教室、略显飘摇的背影爆发道:“你有资格讲这种话还不是因为你有钱!你学习好嘛!装什么逼啊!”可惜没人应承,矛盾升温到此骤然跌落,陈静水恨得牙痒痒的;其他人忽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往日的课余生活。
我撑着脑袋观赏完这出闹剧,恬不知耻地就是想笑(不过放在心里了),原来表面的平静下淤积了这么多不满、忌恨、猜疑、怯懦、卑鄙,这些我一直羡慕的优等生啊,有着光鲜的衣着,正派的脸蛋,漂亮的成绩和胆小卑微的心。
又想到以前鬼混时的狐朋狗友,他们在一起是真心地胡作非为,愚蠢透顶,自然远比不上这些孩子们虚伪地友好团结,老谋深算。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把各种低语七拼八凑后,我终于知道敬叶做了一件难以评说的事,虽然很想看看她伤得如何,但即刻要去我念念不忘的美术室上课,只好先把朋友放在一边了,但愿她有乖乖地去医务室(可我总觉得焦躁不安)
回忆第一次邂逅美术室,还是跟踪敬叶时的偶遇,至今,我还恋着它布满灰尘的厚重窗帘——把一切扰乱视线的光拒之于外,只允许调色盘和脑海里的色块浸润画笔,再在粗糙的画布上随意涂抹,美其名曰达达主义(这个名词老师讲过很多次,我又给忘了,不知用的可对)我从来不在自己的画上冠名,光与色的焦灼凭什么让文字掺和!乘下课偷偷把画塞进一摞作业里,随他给个分数,连个脸熟都不想混。
但是这一次心里挺紧张,不为缺了很多课,而是伤假前做了一幅画,差几笔就能搞定,找不到机会带回家,但愿别被清洁工顺走或扔了。
大呼一声“我回来了”。
来得尚早,先进教室吧。
不经意往墙上扫了一眼,心几乎蹦出来:我未完的画被裱上廉价却繁复的木框,醒目地挂在作品墙上(还有稀稀落落的几幅是前几届学生的手笔)紧挨着的是老师的示范画。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突然通透起来,这就是对我个人价值最好的反映啊!第一次拿笔的兴奋劲还在昨天上演,今日竟被这样鼓励,尤其是一副半成品!
我按住狂跳的心口,虔诚地走向那副名为《撞》(还来不及署上呢)的我的画,趴在墙上、踮起脚尖赏析——“轰”得一声,脑袋炸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木框边的铭牌写着:《夏日》高二(1)班陆纹绮
“陆纹绮……陆纹绮……”我不断咀嚼着这个名字,口中泛出苦涩的味道。
她是我所在班级的一个同修美术的女生,几乎和我一样安静,样貌寻常,只是眼睛很大很黑,给人映像稍微深刻一点;她的衣服上从来都有颜料沾染的小点,连拇指指甲盖都嵌进靛青色;她作画时很循规蹈矩,决不放肆乱来,本分得惹人怜爱,就算沸反盈天,她都不会失了分寸;文化课成绩也还行,班级排名三十几号的样子;她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女生,怎么会做出剽窃我作品的勾当,是不是老师搞错了?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上课的学生们陆续进入,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最后排的画架后,阴着脸观察其他人。
陆纹绮提着东西走近了,她不看我一眼,麻利地找到了常坐的位子,泰然自若地摆放起绘画工具。我很看不顺眼。
其他班一个女生路过时同她打了个招呼,笑着说:“你好厉害啊,《夏日》马上要被送去参赛了吧?”
什么《夏日》,俗不可耐的名字,这是我的《撞》好嘛?我强忍怒气,又暗中祈求她不要回答。
“没什么啦,你多加练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送去参赛的事我还在考虑。”
放屁!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地冒认别人的荣誉!我紧紧咬着嘴唇,恨不得上去踹翻这个假模假样的混蛋。
“同学们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老师客气地招呼道。
我深呼吸了几十次,好歹拿笔做起基本练习。
请你等着,我一定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