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时整,夏雨浓前去上任,天柱县县委董书记与副书记为他送行。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出了天柱县委大门,沿着天坡公路向南疾驰而去。新修的天坡公路宽敞平坦,并排能跑四辆车子。公路两边是新栽的云南水杉,老远看上去扯成一条绿色的烟雾。小车呼啸着向前疾驶,在一处叫龙家坡的地方向东拐向了西宝北线,小车穿过马家沟涵洞,翻过柿树沟,越过龙蛇涧,向前行驶了十多公里,就进入了千乔县。在公路的一侧,带子似的苇子河逶迤蛇行,呜咽流淌,河面反射着银白的光波。千乔县的公路看起来比天柱县的公路路况好得多,小车行驶在上面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好像在云雾里行飘浮似的。车子行驶到千乔县仁义乡境内时,透过车窗玻璃,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群众正在田野里挖已经长成大树的苹果树,苹果树的树枝小山一样堆在田野里,有的已经蔫了,蔫了的苹果树叶子全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在一个村子的边上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列队站在公路两边,有点横眉竖目的样子。在他们面前的公路上,摆放着石块、树枝,架子车,挡住了车子。在公路两头的路上,已经停放了两溜行长长的车队,司机们纷纷把头从车窗伸出去看看,还有的人下了车子走出来到前边观看,回来便唉声叹气。有人等不及了就调转车头向回开去。夏雨浓乘坐的车子停下了,他对董书记说,你们坐着,我下去看看。董书记笑说,千乔县的群众出题考新书记了,就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出的题答出来。夏雨浓下车来到前边人多的地方,问旁边一个黑脸汉子,这里怎么了?那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昂着头说,不怎么。有怎么的啥。我们不管天王老子,不管是王公贵族,谁也不能从这里过。夏雨浓不禁奇怪了,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搞?黑脸汉子横了一眼夏雨浓,说,我们火石村群众负担太重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这样搞的。我们今天就是要让千乔县的贪官看看我们仁义乡火石村群众的力量。如果不把我们农林特产税降下来,不把我们的负担减下来,不把我们这些年的损失弥补了,我们绝对不放行。我们说到做到。正说着,前边开过来一辆挂着大喇叭的卡车,呜哩哇啦地叫着,一个姑娘的尖嗓子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老少爷儿们,我们火石村的群众从今天起就在这公路上设卡,凡是来往车辆每车必须交50元。我们这是被贪官逼的没有办法了。这几年千乔县的贪官把我们村子搞得穷得叮当响,我们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要用的没有用的,住的是烂瓦房,孩子上不起学,病了没钱看。可是同志们啦,你们可曾知道,当我们村群众在遭受苦难时,千乔县却出现了十几位贪官,他们总共把我们千乔县人民的几百万装在自己腰包里了。现在他们进了应该进的地方,可是我们在这些年所受到的损失却没有得到赔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办法,所以还请过往的车辆原谅我们,同时伸出手来帮助我们火石村群众一把,帮助我们走出生活的困境。如果同志们不愿相帮,那对不起,我们就不客气了,你可以在这儿原地休息,但是不能通过,谁要是在这儿胡骚情,我们火石村旁边有一眼涝池,可以请大家到涝池里去洗洗澡,凉快凉快……
夏雨浓在心里妈呀地叫了一声,皱着眉头思考该怎么把这里的群众疏散开。他对面前的黑脸汉子说,把你们村的支部书记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黑脸汉子转着眼珠子看夏雨浓,起了疑心,说,你是谁?
夏雨浓说,我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夏雨浓,你们这样搞是非法的,必须马上把卡子撤离。
黑脸汉子嘿嘿地笑了,说,你是新来的县委书记?骗子!真正的大骗子。我还没有见过县委书记一个人来的。你莫不是大款呀?你一个人开车是不是到什么地方嫖女人去呀?象你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小车一开,车里把漂亮女人一拉,到外深山里,野洼里,什么地方风景好,什么地方人少,你们就到那儿去胡日乱嫖。你们把社会风气搞乱了,把人心搞乱了,把我们的人民引到沟里了,可社会还把你们宣传成什么成功的企业家,劳动模范,先进代表,你他妈的真不知羞耻。
说到这儿,黑脸汉子往夏雨浓坐的车子看了看,回过头说,你把妓女藏在什么地方了?要不就是到什么地方会人家的,或者是昨晚上已经把人家日过了今天早晨才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上班去,对不对?
黑脸汉子这样说的时候,周围就围了一大群人,不时地发出一阵哈哈的解颐的大笑。
夏雨浓觉得血管里的血在往头上直冲,脸颊也轰轰地发烧。自打参加工作以来,他还从来没有遭到这样的侮辱。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发脾气。他得忍着。他着急地说,我的同志,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违法的,你已经对我的人身名誉构成了侵害,如果我告你侵犯名誉罪,你是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的。那黑脸汉子似乎愣了一下。夏雨浓又说,我真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我叫夏雨浓,我现在必须赶快上任去,市委的领导已经到千乔县了,你们不让我过去,出了问题你们可是要负责任的。
黑脸汉子望望他,又望望周围的人群,忽然转身对大家说,你们看他像不像新来的县委书记?
那伙人仿佛是商量好的齐声说,不象,倒像一个大嫖头。
黑脸汉子说,我看像李天亚的表兄弟,说不定也是一个大贪官,还没有进去呢。
夏雨浓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他掏出腰里的手机要给县委打电话,可是他刚掏出来还没有顾得拨号,黑脸汉子就一把从他手里夺了过去,装在自己的腰包,别打了,装什么大款?不就是一个狗屁手机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还要当着大家的面打,你难道就一点儿不害羞么。
夏雨浓生气地瞪大了眼睛,想发火,但又强压住了火气,他平心静气地对周围的人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之所以这么搞,是有你们的难处,你们也是没有办法这么搞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你们这样搞明摆的是违法的,如果上边追查下来,妨碍交通运输,那可不是小事情。你们可能不知道,现在你们堵的这条线是国道线,国道线国家是重点要保证畅通的,如果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中央会随时追查的。那时你们可就后悔来不及了,所以我劝你们快快把卡子撤了,不要这样搞了,趁现在事情还没有闹大。我是为你们好。而且你们也要相信我确是你们县新来的县委书记。我昨天还在天柱县当县长,今天到你们千乔县当县委书记。
那些人静了下来,细细地看着夏雨浓,黑脸汉子忽然说,你说你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上任的,可是谁能证明你呢?
夏雨浓朝自己坐的车子指了指,说,那里边是天柱县的县委书记,他可以证明。
那伙人却站着不动。
夏雨浓走了回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掏出烟点燃抽了起来。
那伙人看着他,倒没有了主意,围着黑脸汉子商量什么,不时回头看看夏雨浓。最终还是那个黑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夏雨浓说,你可以走了,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们也可以把车子开走。夏雨浓吐了一口烟,说,我不想走了,你们堵到什么时候我就候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今天也不上任了,让市上省上的领导们等着去。反正有人要急呢,我不急,我急什么,大不了不当这个县委书记。一副赖皮的样子。
黑脸汉子急了,忽然嘿嘿地笑着讨好地说,我说县委书记同志,我们不是刁民,我们也知道国家的政策,所以请你谅解,你现在必须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董书记说,人家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正要上任去,你们可好,把人家堵在路上,这像话吗?
夏雨浓说,走可以,但你们必须把卡子撤了,你们要是不撤,我也就坚决不走。哎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黑脸汉子赶忙掏出手机交给夏雨浓。夏雨浓打开手机开关,立刻就传来了铃声,夏雨浓接了,忽然大声说,告诉市公安局的同志们,让他们不要来了,我已经把火石村的卡子问题解决了,村上群众也愿意撤卡,他们也是有困难,不得已而为之,我已经对他们进行过教育了。什么?……你们要抓人?……算了算了,你们也就不要抓人了,他们是一时糊涂,也没有法纪意识。好了,我代表千乔县人民感谢你们。
回过头来又对黑脸汉子说,看看,你们连市公安局也惊动了,他们要来抓人,我把他们拦下了,你们现在快快把卡子撤了,你们反映的问题我会帮助你们解决的。快要走时,夏雨浓又问黑脸汉子,哎,你们仁义乡的领导呢?怎么没有一个人到场?黑脸汉子嘿嘿笑着说,乡上的领导不知道情况。夏雨浓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群众不情愿地把路上的卡子撤了,才让司机开着车急急忙忙地赶向千乔县城。
市委在千乔县宣布了夏雨浓职务的任命后,夏雨浓被安排在县委二楼的办公室住了下来。办公室里边是一个套间,支有一张床铺,可以休息,外边可以办公。这里原来是李天亚的住处,李天亚被捕后,他的东西就被收拾清腾出来,一直空着。现在夏雨浓来了,自然就让他住。县委办副主任丁仕宁把夏雨浓领到办公室,又进到里边,对夏雨浓说,你看还需要什么,我让后勤上给你准备一下。夏雨浓看着里边的陈设,他惊讶地发现,在床头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清清爽爽的云竹,云竹约摸有三十厘米高,已经成了一蓬浓绿的云雾。他看了一眼丁仕宁,说,这花是你放的?丁仕宁笑说,原来李天亚的卧室摆放的是一盆虎皮令箭,那花我不喜欢,看起来张牙舞爪的,没有一点儿实在劲儿,所以我就另外摆了一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给你另换一盆。夏雨浓说,不了,我也喜欢这花儿。丁仕宁笑说,夏书记你喜欢就留下。夏雨浓给丁副主任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打火点燃,来到外边坐了下来,说,丁主任,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还请你多多帮助。
丁仕宁吸着烟,脑袋歪在肩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说,我是副主任,负责综合组工作,对我们县的情况知道得也不是很多,不过我会尽量地把有关情况搞清给你汇报的。
夏雨浓说,正主任是谁?
丁仕宁说,正主任叫庞有礼,牵扯到李天亚的案子里进去了。
夏雨浓说,你知道李天亚现在在什么地方关着吗?
丁仕宁说,听说在市鸡公山监狱关着呢。
夏雨浓说,你陪我看看他怎么样?
丁仕宁大吃一惊:看李天亚?现在人们对他躲之犹不及,你还要看他?
夏雨浓说,我想在他那里了解一点情况。
丁仕宁说,那我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夏雨浓说,别联系了,到那里了我们给监狱狱长说说就行了。
夏雨浓忽然又说,当了几年副主任了?
丁仕宁苦笑了一下,说,抗战八年了。
夏雨浓说,怎么作副主任这么长时间?
丁仕宁说,五六年前,还想到基层去干干事儿,可是县上不同意,说我走了没有比我更合适的副主任人选了。其实还不是因为我人老实,好说话,不与正职争什么,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副职上没有动。现在我已经四十五六了,早过了提拔的年龄了,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夏雨浓说,四十五六年龄不大啊,我也是四十多岁呢。
丁仕宁笑说,我的年龄与你的年龄在价值上是不等值的,你的年龄值钱,我的年龄不值钱。你的年龄四十多岁是青年,我的年龄四十五岁是老汉。
夏雨浓说,言过其实了吧。
丁仕宁说,李天亚把我耽搁了,再干也不行了,年龄不饶人啊。
夏雨浓正要与丁仕宁出去,忽然电话响了,夏雨浓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柳学泳的声音:夏书记,凤小莺听说今天要走了,要到深圳去呢,听说现在已到咸阳机场了。怎么办呀?
夏雨浓一惊:她走了?
柳学泳说,我是才知道的。夏书记,我劝你快快去咸阳机场,动员她留下工作,她如果留下了你的工作会很出色的,我说的话没有麻达。
夏雨浓说,柳学泳,你现在在单位门口等我,小车一来咱们去咸阳机场,快一下。
柳学泳在那头说,我的妈呀,还要拉上我呀,好吧,舍命陪君子吧。
夏雨浓放下电话,对丁仕宁说,你知道凤小莺么?
丁仕宁说,知道呀,她要走了,听说要去深圳的。
夏雨浓说,现在咱们不去市监狱了,快快去咸阳机场。
丁仕宁有点奇怪地看着夏雨浓,半天没有动弹。
夏雨浓说,快快去安排车啊。
丁仕宁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千乔县离咸阳机场有125公里,桑塔拉小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以时速100公里的速度向前急驶,公路两边的景物哗哗地向后闪去,让人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但就是这样,夏雨浓还是嫌慢,不时地提醒司机加大油门。又不时地问柳学泳凤小莺的个人与家庭情况,柳学泳一一说了,又说,我如果是凤小莺,碰上你这么礼贤下士,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工作,士为知己者死吗。
大约过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他们的小车开进咸阳机场里,一下车,夏雨浓就与柳学泳丁仕宁向候机大厅跑去。丁仕宁觉得心里怪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他觉得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有点怪,不就是一个人么,有这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么?而且又是一个老姑娘。真是的,现在的人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女同志都兴致那么浓的,还是女同志在这个世界上吃的香。而柳学泳,则在心里虚构着他的下部作品,他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夏雨浓与凤小莺的对话,而且凤小莺在听了夏雨浓的许诺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机场徘徊,犹豫不决,还是他柳学泳作了动员她才回心转意重返千乔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