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幸福来了,他咧着大嘴笑了笑,抽出烟给于化奇,于化奇把他的烟扔在茶几上,没好气地说,笃幸福,你是怎么工作的?怎么把车间搬到县政府大院里来了?是不是不想当厂长了,要让我这个县长顶你干呀?笃幸福还是咧着嘴傻笑,半天才说,于县长你别生气。也不是我无能,也不是工人太霸道,实际是这个企业确实是咱们县财政的主要来源,如果这个财源断了,别说工人们要受苦,就是县上也可能要吃亏。于化奇大声地咆哮道:姓笃的,说来说去原来是你不通呀。你在背后捣鬼呀。笃幸福说,不是我捣鬼,实际情况是工人不同意拍卖厂子。于化奇说,可是不拍卖县上如何解决道路建设与城市建设所需的资金呀?你能拿出几千万元吗?你知道光县城通往坡城的公路建设得多少钱吗?得二千万元。我们现在还欠银行的贷款一千五百万呢。现在道路只修了一半儿,不拍卖药厂行吗?我的革命的同志。你看看别处的道路建设,有哪一个县不是投了重资的。可是我们县不行么。省上中央领导来了坐在车上屁股颠得能受了?道路建不好,咱们农村的产品就出不去。农民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却因为道路问题农副产品变不成商品卖不了钱,你说我这当县长的心里能好受?于化奇停了一下又说,好啦,你来了快快把你们厂子的工人动员回去。再不要来县政府闹事了。笃幸福说,我的县老爷,你要出去说呢。我能把工人动员回去?我能做主不卖工厂?于化奇想了想抓起电话拨通了夏雨浓。于化奇说,夏书记,药厂工人闹事,提出不许拍卖厂子,这事儿你说怎么办呢?夏雨浓在电话里说,你对工人好好安慰一下,动员他们先回去,至于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们再作研究。你要给工人们讲清,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人,不是图其他的什么。如果我们改革的最终目的不是把人的问题搞得更好,那我们就干脆不要改革了。
于化奇放下电话来到外边的大院里,工人们看到县长出来了,静了下来,齐刷刷的目光对准了于化奇。于化奇沉默了一下说,同志们,我与你们一样,也不想把厂子拍卖了,但是我们现在不拍卖不行啊。大家知道,我们是小厂子,小厂子国家的政策是抓大放小,既不给放款,也不给什么优惠条件。所以我们的经营十分困难。再没有比我们现在的厂子更困难的了。年前有的地方出现了把小厂子卖给私人的事,当时听起来十分瘮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那些变更了所有权关系的厂子倒显出了某种活力。而我们没有来得及变更关系的厂子倒落后了。我听你们的笃厂长说了,他说你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开资了。为什么你们的厂子的产品好还发不出工资,那是因为你们缺少流动资金,而没有流动资金,你们的原材料就没有办法购买。不增加固定资产投资,设备就没有办法更新,也就没有竞争能力。所以你们是怀里抱着金碗讨饭吃。同志们,我同情你们。我比你们更焦急。我向笃厂长提出,如果拍卖厂子对工人没有什么好处,工人们得不到妥善安置,有一个工人被资方辞退了,我们就绝不答应。同志们,你们可能也知道,在当前改革的攻坚阶段,如果我们不能紧跟形势,那就要落后,我们的经济发展就要受到损失。所以我劝大家还是按县政府说的事办,不要再固执己见了……
人群中忽然有一个红脸膛汉子人大声说,于县长,可我们厂子之所以办坏了,并不是我们工人把厂子办坏了,而是厂长他们一伙把厂子弄烂散了,把流动资金弄得不见影星子,看到办不下去了就又把厂子拍卖了。所以我们提出把厂子的财务好好清一下。我们要明白,厂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弄完蛋了?我们就是去给资本家干活,也要让我们心里清楚。
笃幸福脸上挂不住了,涨得通红。大声说:你们是胡说!诬蔑!
工人中又有人大声说,笃厂长刚刚下毕了蛋,你看脸红成啥样子。
工人们哈哈大笑。
那个红脸膛汉子用手拨开工人,走到笃幸福跟前,望着他,说,笃厂长,没有胡说。也没有诬蔑。我们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些年有好多厂长把国家和集体的财产全都装进自己的腰包里了。你在千乔县看看,国家公职人员中最富的人是谁?是厂长,是领国家工资的厂长。哪一个厂长不是被国家的厂子的肉菜喂得肥笃笃的,哪个厂长不是一人买了几套住宅?哪个厂长不是利用承包制坑国家坑集体坑工人?哪个厂长不是在厂长负责制的名义下把厂子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哪个厂长不是工厂的太上皇?哪个厂长没有情妇与包二奶?原因是什么?权势太重,缺乏监督。你不要不服气,我问你,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厂子国有资产有几百万几千万,可自从承包后几年时间就流失得不见踪影?根子在什么地方?都流失到哪里去了?现在听说县上要搞破产了,可我们工人欢迎破产吗?不欢迎,破产了我们感到羞愧。县上要搞什么拍卖,可拍卖了我们工人能感到心里舒畅?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发展壮大的企业要卖给别人卖给外国人,我们心里像刀子扎呀!
笃幸福脸孔越发红了。
于化奇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红脸膛汉子,在心里替他叫好:说得好!可见工人并没有睡大觉。他挥挥手,说,同志们,你们反映的问题,县政府一定会组织人查清的。
刚才那个在工人中大声说话的工人又说,于县长,什么时间能查清?别把我们工人当成鳖大头。
于化奇说,什么时间说不定,但我保证一定会在近期把你们反映的事查一下的,如果到时候我们没有查,你们可以到我家找我,也可以到上级反映我。
工人们静了一下,又转入了嗡嗡隆隆的议论,约摸过了二分钟,工人们向外走去了。
这天晚上,夏雨浓驱车向位于县城西南方向的棘园油脂厂驰去,同车坐的还有组织部部长邰任玉、综合组组长凤小莺与县委办秘书小陈。
桑塔拉车开出城外后加快了速度。公路两边大片黑呼呼的麦田在星夜里闪着微白的光波。已经是5月的10号了吧,再有一个月时间小麦就要收割了。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清新温馨的味儿,那是洋槐花的味儿,那是正在扬花的小麦的花香味儿。夏雨浓打开了车窗,让外边凉爽的夜风尽情地刮了进来,他张开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这夏夜的凉爽的空气,用力驱赶着头脑深处纷乱的思绪让它们跑出来消失殆尽。经由凉风一吹,他的头脑忽然一下子轻松起来,几天来一直笼罩在心头沉甸甸的苦闷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忽然扭身对邰部长说,邰部长,你知道仁义村的名字的由来吗?
邰任玉部长笑说,我不知道。
夏雨浓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会估摸出这名字的来由是什么。
邰任玉部长来了兴致,夏书记你说说,让我增长一点见识。
夏雨浓说,我想,这仁义乡只所以叫仁义乡,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个村子曾经在历史上并不仁义,也可能发生过械斗,也可能出过因为浇水或者是因为地界的纠纷,后来却和好了,参与和好的并且是一位有学问并且当过什么官职的人,他可能作了好多工作,使原本要闹出更大事端的村子走上了和睦的路子,后世的人感念这位官员,就把村子改为仁义乡了。
小陈说,有道理。
邰任玉部长说,这么一说这村子可是有来头了,名字并不是随意起的。
但是凤小莺却没有做声。
夏雨浓歪过头说,硕士生,说说你的意见。
凤小莺说,我不敢苟同。我想,这个村子可能是西周最原始的部落,西周是最讲究仁义的了,也最讲礼义的了,真是所谓的仁义礼智信了,所以后来人们就把村子叫成了仁义村了。
夏雨浓高兴地说,还是硕士生看得远,有历史的纵深感。
凤小莺又说,我曾经问过一个算命先生,他告诉我说,人的名字暗含天机,也是他性格的生动体现。比如说你夏书记雨浓,你的命运之水要在农村大肆泛滥,所以才早叫了雨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夏雨浓说,其实我的名字是母亲生我时,恰逢夏天的大雨在下,所以我那念了三天私塾的爹就叫我雨浓,听起来还怪文的,是不是?还有点深意是不是?
凤小莺说,要不为什么生你时天要下大雨呢?这不是天机是什么?
邰任玉部长说,那么小莺你的名字呢?
凤小莺说,我娘生我时听到窗外一只小莺叫唤,便把我的名字叫了小莺。唉,没有一点儿诗意。
邰任玉部长说,不,你的名字怪有诗意的,小莺。多么动听的名字,听起来也是那么优美动听,让人一下子想起唐朝一个诗人的名诗: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能到辽西。
夏雨浓接上说,也让人想起了杜甫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晴天。
小陈,小莺、邰任玉几个人哈哈笑起来。
小陈说,应该把最后一句话改了,改成啼时惊妾梦,不能到深圳。
凤小莺说,去去,胡说啥呢。好像我成了什么人的小老婆了。
说着话到了仁义乡。这是一个子破破烂烂的乡镇,在昏暗的街灯下可以大概看出街道两边低矮的建筑物,一副缺少生气的样子。看起来只有棘园油脂厂有点气魄,高高的厂房,从厂区高高的烟囟里冒出滚滚的浓烟,在暗夜里显出了一种气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大豆的油香味儿,沁人心脾。厂子建在街道西边,门前是一条柏油马路,门前的路灯投下了一大片明亮的光影。他们下车后走进厂里,看见前边厂区灯火亮着,就走了过去。他们径直进了车间,一个大鼻子工人问他们找谁,邰任玉部长说,我们是县委检查工作的,到车间看看。大鼻子笑说,你们晚上检查工作,真是太辛苦了。夏雨浓对那大鼻子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大鼻子说,我是车间主任,我姓卫。夏雨浓说,卫师傅,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孟春秋的人?
大鼻子卫师傅看了看夏雨浓,把他们领到车间的一间小办公室,要给他们倒水,夏雨浓拦住了。大鼻子卫师傅说,有啊。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们的厂子原来眼看没向了,捏住鼻子也救不醒了,因为连续亏了几年,没有一点儿资金再办下去了。这时候孟春秋不当书记了到我们厂里来了,他动员我们搞股份制,又动员大家集资,终于把企业的生产搞正常了。生产正常后,他又在营销网络上下功夫,在全省全国建了好多销售网络渠道,把企业一下子搞活了,现在我们都十分感激他。
大鼻子卫师傅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们可把他没有少埋怨,还有人要动刀子动枪地整他,可他硬是没有退让,坚持搞股份制改造,把厂子挽救了。要不是他,我们现在早都回家了,还能生产啥呀。唉,这么好的干部可是被李天亚给撤了,也不知你们共产党里的人是怎么想的,那么好的人为啥就干不成事呢?前不久,福建省来了一个考察团,到我们棘园油厂看了看,与孟春秋谈判,提出要给我们提供500万元资金扩大生产规模,现在正在协商呢,听说不久要签协议呢。
大鼻了卫师傅说着时,凤小莺与秘书小陈不停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
邰任玉说,孟春秋在厂子任什么职?
大鼻子卫师傅看了看邰任玉,说,厂长助理。
邰任玉说,他拿工资吗?
大鼻子卫师傅说,不拿。我们厂长要给他给,可他说他的工资国家发着呢,硬是不要。后来他看着厂长很不好意思,就与厂长达成了一项协议,说要厂长每年在全乡里安排特困户子弟四到五人到厂里上班,以这些人的上班顶替他的报酬。再就是把县钛白粉厂退回去的青工招到厂里上班。厂长最后答应了。
夏雨浓说,钛白粉厂的工人安排了多少人?
卫师傅说,有60多人。
夏雨浓说,他晚上在厂里住吗?
大鼻子卫师傅说,他住呢,但是最近他到乡下帮助群众安排落实大豆种植面积去了,他说油厂要正常生产,原料必须要保证,而立足于当地解决原料是最方便也最合算的事,既利厂,也利民。现在群众大都把苹果树挖了,田里正缺少种的东西,而大豆又产值高,他与群众签合同,以合同定金的方式把大豆种植面积巩固下来。
又谈了一会儿,夏雨浓他们几个人到车间转了转,大鼻子卫师傅领着他们,边走边讲解什么。工人们正在有序地工作着,车间里机声隆隆,一派繁忙的景象。那情形给夏雨浓邰任玉与凤小莺他们印象很深。
他们似冬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回家的路上,小车里的人反而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们似乎都在想着什么。
凤小莺的办公室布置得典雅而又温馨,办公桌上面的报刊杂志与文件堆放得整整齐齐,弥漫着一股只有女孩子身上才有的淡淡的好闻的气息。此刻她正在写一份什么材料。自从夏雨浓上任的第一天从咸阳机场把她拦回来后,一连好几天,她的心情都难以平静。她从未想到一个新任县委书记会对自己倾注了这么大的关心与爱护。每当想起这点,她的内心里就涌上了一股暖流,脸颊就会微微发烧,而心口那儿也会别别地跳动。以前当她下决心要离开千乔到深圳时,她对千乔在内心里是充满了憎恨的。这个地方太让她失望了,前年,她从省城一家大学硕士学习毕业,深圳一家合资企业要她去他们那儿工作,待遇优厚。她的男朋友也极力要她快去深圳,他已经在那儿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外资企业的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凤小莺同意去深圳。但她回了一趟家后了却改变了主意,她在家乡看到老百姓的贫穷的生活状况,内心里产生了深深的矛盾。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考,她决定留下来参加家乡的建设。她向自己的男朋友贺立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