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荣说,他在千乔县时火石村的问题才暴露了一点点,还没有酿成星火燎原之势。而他呢,成天沾沾自喜,好大喜功,对于下面反映的问题认为是有人给改革开放泼冷水,所以以后也就没有人给他提不同意见了。到他调离千乔县到市委任副书记,他都一直以为千乔县是改革明星。殊不知问题的根子就是他那时候种下的。所谓的十万亩苹果园确实把全县人民坑扎了。但是至现在没有人提出来对这个问题反思一下。你走马上任当了书记,我希望你能把十万亩果园的事抓抓,让人们明白我们共产党人什么事干好了,什么事干坏了,有什么经验教训,再不能拿着群众的利益来搞什么个人的官职升迁试验了。
方向荣停了一下又说,火石村还有一个严重得很的问题,也是群众闹事的根源。1989年,仁义乡在县政府的号召下大力引进资金,大办企业,那时如果办不下一个企业,那么一个乡的领导就是笨蛋,就是无能的表现。就上迁无望,升官无门。所以当领导的全都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到处弄钱。仁义乡也与全县其他乡镇一样,到处找钱的门路。这时候,县上一个退休干部引进了一个项目,办钛白粉厂。这是个新型的原材料,据说飞机上用,人造飞船上用,各种电器上用,总之用途广的很,就像空气一样人们须臾不可离开。但是办厂子要钱,县上拿不出钱来。当时担任副县长的白廉在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把这事儿了提出来,让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三干会召开后,有几个乡镇的干部跑到县上找白廉要上马这个项目。在这几个乡镇中间,就有仁义乡。由于白廉在仁义乡抓点,对仁义乡有感情,就把这个项目给了仁义乡。殊不知从此把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仁义乡的肩上,也套在县政府的脖子上。没有资金,仁义乡找到了县工商银行,提出请他们从外地拆借资金。这家银行的行长叫丁大光,是个半路子行长,不懂政策,就答应了,派人到省城找到一家银行,拆借了500万元。但对方银行提出要有担保。仁义乡的领导就又找白副县长。白副县长充分发挥权力的作用,把县财政局长找来,要他们想办法进行担保。财政局长不愿担保,说全县的财政紧的像绳子,根本没有钱可以担保,白副县长就说,你如果还想当局长,那么你就给我担保,你如果不想当了可以不担保。财政局长听得傻了眼,想想说,那就折中一下吧。白副县长问是怎么个折中法,财政局长说,县财政可以担保,但要县政府出面请仁义乡来个反担保,也就是说用仁义乡的土地担保县财政的担保。白副县长把此事提在县常委会上,常委们竟然同意了,于是,仁义乡火石村的200亩土地就被用来担保县财政的500万元拆借资金,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事办得玄乎,但是白廉当了县长县委书记以后却还拿来当经验介绍。谁知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两年,刚刚开工不久的金宇钛白粉厂就关门了,原因很简单:一是原材料缺乏,钛白粉厂的原材料要从广西购买,可国家正规的厂子也原材料缺乏,哪里还能顾得过来一个新建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子。厂子就停了。如果光停能把问题解决了也就好说,偏不偏事情十分的复杂,招工时县上出台了一个土政策,那就是凡进厂的职工可以转为商品粮户口,但要每人交6000元。于是农村好多农民拿出平时省吃俭用的钱为自己和子女买了户口,心想从此就可以跳出农门,但是等到他们的子女进了厂子还没有挣一分钱,厂子就又宣布放假了。他们觉得上了当,就上县闹事,但是县上没有办法,只能说先回去,等以后开工时再叫工人们回来上班。工人们是回去了。而且贷款也到期了,省上那家银行提出归还到期的贷款。可这时候县上哪里还有钱还贷呀。没有钱呀。县上经常为每月的工资发愁呢。省上那家银行到期收不到款子,便把县政府告到法庭上,县长白廉作为被告亲自到省上法庭上出庭答辩,法庭判县政府在一个月内归还贷款,如到期不还,就把那200亩土地划归省上那家银行。县上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省上那家银行带人占了仁义乡担保的200亩土地,但这是火石村的土地,与仁义乡并没有任何关系。省上那家银行要占这土地,火石村的群众当然不答应,于是两家便发生了冲突。省上那家银行开来的小车被暴怒的群众推翻了。而省上银行叫来了警察则把火石村的群众抓了几个逮到省城。火石村的群众不答应了,集体上县请愿闹事,怒火万丈的群众把县政府大院团团围住,要县长白廉快去把人领回来,白廉答应解决问题。县政府出面了,答应先还一半款子,请求省上银行把抓去的人放回来。那家银行也不是真的要占土地,答应了。时间不久,县政府挣扎着拿出250万元还了贷款。但从此却把债务的包袱背在自己的肩上。现在,火石村的群众闹事正是这各种矛盾的集中表现。唉,仁义乡的问题真是成了堆呀。没有一把好杀手是拿不下这个乡的。
夏雨浓听得心里沉甸甸的。
夏雨浓问道,那么后来县上把另250万元款子还了没有?
方向荣说,还了。但是县财政把包袱背了。县财政又从别的县倒借了款子,现在可是东挪西借的过日子。
夏雨浓说,厂子的工人呢?
方向荣说,回家当了农民。只是他们回家后再也没有土地了,真正成了无业游民,流氓无产阶级。
夏雨浓说,工人都是当地人吧?
方向荣说,以仁义乡尤其是火石村的人为最多。
夏雨浓说,你说仁义乡火石村原先是白廉树立的典型?
方向荣看了一眼新任县委书记,说,是的。
夏雨浓说,但是据我所知,千乔县这些年的基础工业与骨干工业也都形成了规模,比如食品加工业,建材业,化工业,难道这些与白廉没有关系?
方向荣笑说,你说的完全正确,但是这些发展起来的新型企业正是因为没有政府行为的干涉,加上是走的市场经济的路子,才形成了这样的规模。如果县上领导与乡镇领导有什么政府行为的话,或者想把这些幼苗拔一下助长的话,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骨干与基础工业的布局。
夏雨浓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转过了话题。
夏雨浓说,如果你当县委书记,你对仁义乡的问题怎么处理?
方向荣说,立即另派党委书记下去。
夏雨浓说,要是我们不另派,你能不能把仁义乡的担子重新担起,把火石村的问题解决了?
方向荣说,不行,你们必须另派干部下去。我现在在那儿说话已经不起作用了。你派一个生手或许还能把问题解决了。
夏雨浓说,你认为县上派谁去合适?
方向荣说,这人我不好说,因为我对县上干部不了解。但有一个人你们可以考虑一下。他叫孟春秋,原来是仁义乡的乡长,被李天亚撤了职,还在仁义乡呆着,但他这一二年一直在乡上一个企业帮着干一些事儿。听说最近还与福建一家单位有什么协议要签,要引进一些资金。
夏雨浓说,孟春秋去的是什么厂子?
方向荣说,千乔县棘园油脂厂,听说是厂长助理。
夏雨浓说,孟春秋有什么特点吗?
方向荣说,这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有头脑,肯为群众想事情,而且有市场意识,工作起来有一股虎劲儿,如果他认准了的事就非要干出点成绩不可。就是有一样毛病,不爱听上级的话。当然这也许是一种好品质。当初李天亚把他撤了后,县委组织部意思把他调到其他乡镇去,但是他却不去,还要留在仁义乡干事。组织部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让他在千乔县棘园油厂协助工作,那个油厂也需要他,组织部便答应了。他们落得个麻利干脆,原来有些干部被给了处分后经常找他们闹事,这个孟春秋不但不找他们,还提出到一个乡镇企业去工作,他们当然答应了。
夏雨浓仰起了头颅,他的目光里贮满了忧虑。
但他还是说,向荣同志,谢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情况,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实的。我可以看出来,你是作了很多工作的。也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只是仁义乡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的。
方向荣忽然流下了泪水,说,夏书记,我在仁义乡干了三个月,我当时是抱着很大的劲头去的,可谁知到了时间不长,就有人给我造谣,说我在那儿作风败坏,我败坏什么?只不过与乡上几个同志到舞厅跳了几次舞。可这有什么呀?
夏雨浓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把方向荣送到门口,安慰了几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火石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县药厂的工人又到县政府大院静坐。几百人齐集在政府大院,无声地站着,坐着,胡乱躺着,进出的小车也被挡住了路。但是司机却态度非常好,不向工人们发脾气,只是在人丛里小心地把车子开出开进。司机们笑着说,饥了渴了到外边买点吃好,把革命的本钱保护好,保护好了好与政府对抗。静坐的工人说,我们是对县政府的官员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来了,你当我们爱来这高楼深院。看看你们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哪一个不是吃的肥头大耳,浑身滚圆,有的人把坐的小车压得大桥都快要挨着地了。看看你们多幸福,可处在幸福中的你们还要把我们的厂子卖给外国人,你们真是能做得出来呀。你们真是那么爱当卖国贼呀。司机们说,世界都经济一体化了还说什么爱国与卖国的,你们真像生活在满清年代里。
在工人们在政府大院静坐时,县长于化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气哼哼地骂经委主任龚松柏是个王八蛋,怎么就没有把工人闹事的事提前告诉他,现在几百工人出现在政府大院,造成的影响有多么坏,多么严重。他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龚松柏,你他妈快把厂长笃幸福给我叫来,你给他说,他要是还想当厂长就马上把闹事的人给我弄回去。他要是在半个小时内把工人解散不了,我与他没有完。龚松柏在电话里诚惶诚恐地说,于县长,你别发火。现在的形势非你出面不可。工人们不同意卖厂子,与咱们县政府的决定产生了对抗情绪,我让笃幸福出面能把事情平息了?不行啊我的于县长。你可能不知道,工人们已经把护厂纠察队都成立了,要专门与我们作对。我们总不能在工人们思想不通的情况下把厂子处理了吧?于化奇说,你让笃幸福快快到县政府来。
于化奇坐在办公室里暗暗生气,县公安局何礼孝的避孕套事儿还没有完,又出现了工人闹事,这真是雪上加霜。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件事。春节前,还没有出事的李天亚书记主持召开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鉴于县级企业关门倒闭的日益增多,且发展下去很难维持生存,所以做出一项决定,对县级国营和集体企业实行拍卖、兼并、资产重组和股份制改造。时间过去了几个月,实行股份制改造的企业倒有几个,但是拍卖的企业却很少。外地也来了不少愿意投资的企业家,但是他们对那些快要倒闭的企业却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有兴趣的是县药厂。但县药厂当时县委县政府并没有做出拍卖的决定。因为药厂前几年一直是县上的税利大户,这几年虽然经济效益下降了,有时候出现了亏损,但还没有到倒闭的地步。后来县政府考虑到县上发展地方道路运输与能源建设缺少资金,所以也就忍痛做出了拍卖的决定。美国在华的一位副董事长就带人过来考察了一番,提出了具体的收购方案。时间不久,李天亚出事了,拍卖的事也就搁浅了。现在夏雨浓一上任,那位董事长闻讯就来了,但是没有想到,厂里的工人却不答应了,他们在感情上没办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于化奇与几个副职商量对策,主管企业的项景贤副县长说,于县长,我觉得我们得直面这个现实,得把实际的情况向工人们讲清。于化奇说,可工人们懂什么资产重组,懂什么优化资金结构?懂什么世界经济一体化呀?项景贤说,工人们对厂子是有感情的,他们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这也难怪,他们有的人把终生都奉献给厂子了,可是一下子厂子成了外国人的,你说他们的心里能好受?